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暗中的呐喊

作者:李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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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莱克(1757-1827) 生前文名寂寞,死后才被重新发现,并被称为“第一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作为英国浪漫主义的先驱,布莱克当之无愧。他崇尚自然,反对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强烈要求个性解放。他强调想象,反对当时文坛上流行的新古典派的所谓“模仿自然”的理论。诗歌创作上,他大胆实践,努力创新,这一切使得他与众不同,成为英国文学史上一位独特的诗人。
  布莱克的作品深刻而丰富,富有创造力。借用他的“灵感”和“幻景”,布莱克既有对未来世界的描绘,又有对现实世界的描写。他的长诗从内容到形式都自成体系,具有独创性;就内容的尖锐性与表现手法上的独特性来说,布莱克的短诗也堪称绝品。《伦敦》是诗人抒情短诗的代表作之一,虽是早期作品,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使之被公认为英诗中的精品。飞腾的想象力是布莱克诗歌创作的源泉,并使其能够熟练驾驭各种技术,将他的情绪、感觉和思想洗炼、蒸馏、集中于诗句当中。只有细细探究,才能在他近乎朴素的的诗歌里体味到其艺术魅力。本文欲从意象的角度来欣赏这一佳作。
  不同于《天真之歌》里要着力创造的和谐美好的大同世界,《伦敦》选自《经验之歌》,在布莱克的经验世界里,他要无情地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批判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下英国社会的种种罪恶,而伦敦正是当时英国丑恶社会生活的缩影,所以诗人是要借这短短十六行诗句将其对这座飘满铜臭、腐败不堪的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的失望与厌倦宣泄出来。意象是诗人表情达意最主要的艺术方式之一,而本诗中出现的所有意象几乎都是阴暗的,这与全诗的主题相契合,可谓意与象的完美结合。布莱克正是凭借意象的出色使用,使《伦敦》这首诗简约而不简单,朴素而不普通。
  
  我走过每条独占的街道,
  徘徊在独占的泰晤士河边,
  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
  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诗歌一开始,诗人“我”就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穿过城市的街道,徘徊于泰晤士河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目睹着这个城市的罪恶。诗歌第一节前两行出现的“独占的街道” 和“独占的泰晤士河”两个意象语意丰富,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结合伦敦当时特许公司极为发达盛行的背景,可以了解街道被“独占”,河流被“特许”所蕴含的深意。试想连街道和河流都可以买卖,那么这里还有什么不能用金钱来解决的呢?每笔肮脏的交易下,人性的自由、生活的美好不都通通被这铜臭气腐蚀殆尽了吗?简简单单两个“独占”便涵盖了垄断资本的一切罪恶,真可谓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以这样两个典型且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意象开篇,诗人不仅巧妙地交待了诗歌的背景,而且在一开始就为全诗营造出一种阴郁、沉重的氛围。继这两个阴暗的意象之后,诗人再添上“过往行人每一张痛苦衰弱的脸”这一直观并极富表现力的视觉意象,更产生出一种压抑感。于是在这样沉重的氛围中,布莱克引领读者步入他的经验世界。
  
  每个人的每声呼喊,
  每个婴孩害怕的号叫,
  每句话,每条禁令,
  都响着心灵铸成的镣铐。
  
  接着第一节里“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这一视觉意象,布莱克在第二节又一连用了“每个人”“每声呼喊”“每个婴孩害怕的号叫”“每句话”“每条禁令”五个带“每”字的意象,这一连串的意象通过“每”字被并置在一起像是一声声呐喊,产生出一种强烈的震撼力,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无须赘言,诗人便将其对伦敦的厌恶与痛苦的绝望通过这几个清晰而坚实的意象呈现给读者。
  从第二节开始到诗歌最后,诗人连续动用了六个听觉意象:人们的呼喊、婴孩的号叫、心灵镣铐的撞击声、扫烟囱孩子的喊叫、不幸士兵的长叹、街头妓女的诅咒,读者的心弦也由此被不断撞击着。读者跟着诗人穿过伦敦,看到的是肮脏的街道和,黑的教堂,听到的是痛苦和可怕的哭号。所有这些直观的视觉及听觉意象生动地将黑色恐怖笼罩下的伦敦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而“每句话,每条禁令”又似乎在暗示这一切罪恶的根源是政治的黑暗和腐败,大家不禁要去声讨那些王公贵族、资本家和神父们了。正是这些统治者扼杀了国家的希望,毁掉了年轻的一代,甚至是襁褓里的婴儿也要遭受痛苦的煎熬。当直观的意象描绘到了第二节最后一行时,幻化成了全诗中最重要的一个听觉意象——禁锢人性和心灵自由的镣铐的撞击声。布莱克曾说“自然没有声调,而想象却有声调” ①,所以这一听觉意象是诗人想象论的极好注脚。不同于另外五种外在的听觉意象,它源于诗人的想象,是一种内在的幻觉,但它是有声调的,而且是六种声音中的最强音,它敲打着人的灵魂,声声铿锵,阵阵凄惨,让人心悸。
  
  多少扫烟囱孩子的喊叫
  震惊了每座,黑的教堂,
  不幸士兵的长叹
  像鲜血流下了宫墙。
  
  第三节里,布莱克又显示出了他作为一名画家独到的色彩驾驭力。“,黑的教堂”和“流血的宫墙”两个意象冲击着读者的视觉感官。黑色使教堂看上去更加阴森可怖,红色的鲜血又让人联想到战争的野蛮和剥削的残酷。诗人用黑红这样两种极为浓重强烈的色彩渲染本来已经令人惊悸的画面,无疑是要以浓墨重彩的方式无情地揭露现实世界的残酷。把“扫烟囱孩子的喊叫”和“,黑的教堂”两个意象放在一起,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反差,在漆黑冰冷的教堂前扫烟囱孩子的叫喊声显得那么孤寂凄凉。接着,诗人又将“流血的宫墙”和“士兵的长叹”两个意象放在一起,产生出同样的效果,在华丽威武的皇宫高墙下,不幸的士兵显得那么势单力薄。诗人利用意象的对比,以一种含蓄简洁的方式告诉读者教堂已不再是慈善的天堂;战争留给士兵的也已不是荣耀,而是痛苦的呻吟和无助的叹息。
  另外,在这一节里,“士兵的长叹”“鲜血”和“宫墙”三个意象被诗人拉在一起显得有些奇怪,让人费解,其实这正是布莱克高超的意象驾驭力的最好佐证。宫墙后面住着的不正是那些发动战争的统治者吗?士兵流血牺牲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他们吗?这里,诗人没有费尽心机去搜寻复杂的词汇来描写对战争的厌恶,而只是调动了意象思维,凭着非凡的想象力把三个跳跃性极大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使它们在表达诗人情感的同时也激发了读者的想象,这比千言万语更具有说服力,而且也正因为诗人丰富而奇特的联想,使诗的内涵得以扩充。总之,第三节中出现的意象,有声有色有义,真是声色共现,意味深长,道尽了伦敦城的堕落与丑恶。
  
  最怕是深夜的街头
  又听年轻妓女的诅咒!
  它骇住了初生儿的眼泪,
  又带来瘟疫,使婚车变成灵柩②。
  
  布莱克将“年轻妓女”和“婴孩”两个意象安排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极富象征性。婴儿象征希望,可是也被这恐怖之城吓得不敢哭闹。年轻姑娘本是美好的化身,却沦落为妓女。试想当美好和希望都失掉时,这个社会该是多么可怕。借助这样两个异常沉痛的典型意象,诗人将压抑在胸中的怒火一口气吐了出来。全诗也因此更具感染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诗歌最后一句,同第三节中“士兵的长叹”“鲜血”和“宫墙”的意象连接一样,“婚车”“灵柩”以及“瘟疫”这三个意象乍一看似乎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矛盾,但实际却是让人最感痛心和压抑的描写。此处,布莱克再次大胆地发挥他的想象力,把这三个典型意象以自己的方式串联在一起,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达到了高度的概括,增强了诗歌的张力,启发了读者的想象。年轻姑娘到了婚嫁年龄本该欢欢喜喜地去做新娘,但在这个邪恶的社会,她们只能靠卖淫来维持起码的生活,其悲惨结局自不待言,于是幸福的婚车成了幻影,等待她们的是死亡的灵柩。不消除社会的邪恶,她们只能继续去卖淫,将这种社会瘟疫继续传播,难怪她们的诅咒成了最可怕的声音,这是血与泪的控诉,也是诗人情感宣言的焦点,全诗也借助这些排列方式独特的意象达到高潮。
  情感是诗的灵魂,而意象又是“诗歌语言的灵魂”③。在《伦敦》一诗中,诗人虽然以一种超然的观察者的角度来描述他眼中的伦敦,但全诗却无一处不沸腾着诗人的情感,字里行间无处不在倾泻着他的痛苦与愤懑。而破译诗人情感密码的主要手段就是通过诗歌里的意象。《伦敦》一诗语言虽然简单朴素,但内涵丰富,意义深邃,达到了高度的精炼,这些归根结底源于意象的出色运用。布莱克凭借非凡的想象力,将复杂的思想和深沉的情感用典型的意象和独特的意象组合表达得淋漓尽致,震撼人的心灵,难怪它被称为“最有力的短诗”④。
  
  ①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0年版,第255页。
  ② 王佐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
  ③ 秦秀白:《文体学概论》,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页。
  ④ 王佐良:《英国文学名篇选读》,商务出版社,1983年版,第6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