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作者:郑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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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爱》
人世间没有爱。标题就是“爱”,却是一个无爱的故事。《爱》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看淡世事之后平静的回忆,平静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凉。张爱玲很少涉猎时代的重大政治主题,而用全部体验去感知中产阶级以及市民阶层的世俗化的生存境遇。她最喜欢用的字是“荒凉”,最爱描写的风景是月亮。不过,她的荒凉是华美喧闹的香港的荒凉,十里洋场上海的荒凉,衰败的高门巨族一代一代女人的荒凉,形形色色的女人为婚姻为家庭挣扎的荒凉,是华丽与热闹深邃处透骨的荒凉。《爱》就是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张爱玲说“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七岁时我写了我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天才梦》)。她以独特的眼光和超前的意识切入现实生活,敏锐地发现并展示出许多被主流文学所遗忘或忽视的东西。作为一个女性,张爱玲驾轻就熟的领域是对女人天性的洞察。她描绘的,是迥异于男性话语世界的女人的形象,还原的是凡俗而真切的女性的心理世界和生活形态。她揭示女性心理和感性世界的复杂而矛盾的内蕴,而这恰恰更接近于女人的天性中的某些本性的。张爱玲认为,在任何文化阶段,女人还是女人,她们构成生活最普遍、最基本的支撑,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她们是这时代的最广大的负荷者,她们标志着人生安稳的一面,但正是在这安稳之中“有着永恒的意味” (《自己的文章》)。她擅长表现人生和人性,揭示其中积淀的社会历史和传统文化,表达她对中国现代殖民化过程中社会生活的某一本质的独特认识和深切领悟。她的个人经验,是她作品的根基,她在写作中总要受到经验的影响。“他的经验,不论是由直接方面得来,或是由间接方面得来,只要他从理性的评度,选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就是个人特殊的经验有裨益智慧或识见底片段。”①
张爱玲写散文也像写小说,写得通俗、真诚和坦率。贾平凹说:“张是一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②张爱玲是真实的,不论她对待文字还是自己的情感。第一段只有一句“这是真的”,强调所讲故事的真实性。张爱玲在散文《有女同车》的第一段也说:“这是句句真言,没有经过一点剪裁与润色,所以不能算小说。”张爱玲谈故事其实也是谈人生,她最喜欢描写女人。她笔下的女性,生活在她们几千年已经习惯了的挣脱不开的心狱里。她们对人们来说是熟悉的,几千年的封建意识所造成的生生世世为男性附庸的女性世相被作者展示得淋漓尽致。《爱》就是一个小女人活着的故事。
中国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最大束缚是对个性自由的约束。从穿衣戴饰、女红、缠足、婚姻、贞节,无不服从宗法家族的利益和男子玩赏的心态。当女性遵从三纲五常,服帖男性时,她就被认为贤惠、柔顺、善良,成为贞女、烈女、孝妇;当她冲破男权制定的家族伦理规范,追寻自我理想与爱欲时,就会被视为淫妇、荡妇、泼妇。正是这种封建伦理思想的长期浸淫、压抑和束缚,《爱》中的女子根本无法为自己的命运做主,也许连想都没想过。别说是被卖掉,就是要她死,她也无可奈何。这个女人的命运,是许多女人的命运,就像是为《故事里套着故事》(见《名作欣赏》2002年第2期)那个“奋不顾身的女孩”写的后来的结局。美丽而“奋不顾身的女孩”为了挽救她极度贫寒的家庭,默认了被卖到大城市的命运。她的家庭富裕了,有了别人所拥有的物质上的一切。弟弟受她的资助考上了大学,跻身上流社会,得到别人赏识。但他羞于有这样一个姐姐,恨不得她立刻死,甚至家也不回,就怕别人问他:“你姐姐现在怎样?”她的父亲也一再写信让她不要回家。她的使用价值已经失去,剩下的只是带给家里耻辱,她失去了她的家。故事就这样完了。想象一下,当她人老色衰以后,又当如何?也许染上疾病,孤独而寂寞地死去;也许就是“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她们演绎的正是个体生命在追求自身的存在价值时,由于传统重负的因袭及对世界的茫然无法作出自己的人生选择的悲剧。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几乎都是悲剧人物。中国对于悲剧人物的一般理解是,自身相当完美的人物之所以陷入悲剧境地,是因为邪恶势力的迫害,因而遭致失败甚至毁灭,如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车尔尼)夫斯基也认为“悲剧是人的伟大的痛苦或伟大人物的灭亡”。这些说法概括为一句话就是,好人受害是因为坏人作恶的结果,我们也总是以这样的视角去分析具体的悲剧人物形象。张爱玲揭示了女性几千年生活在男性精神控制下的阴影,在男权为主的社会,女性作为性角色出演的,只是一个被男性社会役用的什物,她们的生涯是无望的,她们的世界是没有出路的。她们全被一只巨手扼制着,这只巨手来自代代相传的封建传统意识,来自世世因袭的女性生来是男性附庸的意识。命运大多时候超出人力所能控制的范围,不管自觉或不自觉,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状况。她们甘愿做“沉默的羔羊”,未加思虑的愚蠢导致她们必然的悲剧命运。
《爱》中的女孩是“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家里期待用她的“美”换来地位的改变和经济条件的改善,所以才会“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从被“亲眷拐子卖掉”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她的家人不但默认她被卖掉的事实,简直是待价而沽,亲戚更了解她父母的心理,出了个好价把她买走,然后“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充分利用她作为“美的女人”的价值,她的“美”是为男性的玩赏存在的。女孩是“村庄”的女孩子,她根本不可能想到选择自己的感情。这里的“村庄”意味着闭塞、落后和封建意识保存完好。可“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也许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真正地“美”的一次,唯一的幸福和善意,唯一的温暖。等她年老的时候,看透了生命的功利和残酷,一瞬的幸福让她记得自己还算一个人,曾经心动过的美丽女人。张爱玲在《谈女人》中说,“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她的美在那一刻是心与心的吸引,不包含价值交换。这正是女人为人的悲哀之所在,人在苍凉天地中是那样渺小并且作为孤独的个体还要无可奈何地、被动地在这个世界上游动、行走。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本身存在着残缺性和奴隶性,或者由于外部世界的侵入或者由于人性自身的麻木。可以说张爱玲笔下“女人”命运的悲剧不是表现为人物的个性无法施展,而是人根本无法获得个性意识,不仅体现在其不彻底性,更体现为:即使她们经营的是“安稳”平庸的生活,她们并不是一味沉默地忍受着,她们中间酝酿着艰难的歇斯底里的挣扎,这种挣扎所要奋力冲破的羁缚,正是男性权力社会强加于女性灵魂上的女奴宿命。然而,斗争注定是无结果的,“走到楼上去”的人,“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她们就会下来”。“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这几乎是张爱玲笔下女性的共同命运。“创作者的生活的经验既是人间的,所以她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原素。人间生活不能离开道德的形式,创作者所描写底纵然是一种不道德的事实,但他底笔力要使鉴赏者有‘见不肖而内自省’底反感,才能算为佳作。”③张爱玲并未流于感伤,也并没有着意夸大人生的苦难,而是坚忍地承受个体生存的宿命,平静地呈示一个女性对于“荒凉”世界的直觉和观感,客观地再现人生中一切美好与丑恶的事物。这种坚韧的人生态度或者正决定于她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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