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折翅都市的“白鸥之梦”

作者:薛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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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蛰存的小说创作,在经历了《上元灯》(1929年)的散文笔致的清丽委婉,《将军底头》(1932年)、《梅雨之夕》(1933年)的现代派心理分析的怪诞奇异,以及《善女人行品》(1933年)这样以写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心理为主的小说集后,当一九三六年他的又一部小说集《小珍集》出版时,施蛰存已表现出从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回归的倾向……
  《小珍集》所描写的社会生活面更为广阔,所描写的人物心理更为复杂多样,尤其是与过去的创作相比,作者的社会批判意识有了明显的加强。但是,说施蛰存从现代主义向现实主义回归,并不意味着他在经历了现代派的心理分析探索后,兜了一个圈子,又简单地回复到原来的现实主义上来,不,他的回归现实主义,体现为他将他所擅长的意识流、心理分析、主客合一的新感觉主义等现代派手法、技巧,有机地运用到他对社会生活的现实描绘之中,从而大大丰富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使现实主义对社会生活的透视变得更有深度、更有广度、更有力度了,由此也形成了施蛰存所特有的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合流的风格特色。《小珍集》中的短篇小说《鸥》即是一篇非常典型地体现出此种风格特色的小说……
  《鸥》这篇小说,篇幅不长,表面上看,人物、环境、情节都很简单,如果单纯地用现实主义手法将故事拉直,还原了去叙述,应是这样的:
  在一个近海的风景秀丽的小渔村里,诚恳质朴的青年小陆与纯情、美丽的吴家少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人心中有着朦胧的恋情。后为生活所迫,小陆到繁华的上海谋生。他先是在一家大银行里做练习生,后又升为初级职员,整日埋头厚厚的账簿中,缠绕于永远写不完的数字里,一晃,两年过去了。小陆思念家乡,思念初恋的女孩……一天傍晚,他漫步至热闹的大光明戏院门口,蓦然发现了自己心中萦系着的女孩……但,摩登服饰包装中的吴家少女俨然已成为小陆银行里一位同事的情人……
  若用传统的全知全能的视角写来,需要组织大量的场面、细节、对话,需注意情节的衔接、过渡、对照、呼应……总之,需从头至尾,慢慢道来。况且,这样一个故事,虽不乏美丽、动人之处,但,即便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也不过是一个“追求虚荣,纯情少女移情别恋;一往情深,质朴青年面隅伤心”式的通俗言情小说中常见的题材,表达的是:“青梅竹马,田园牧歌;繁华都市,罪恶渊薮”的常见主题思想……
  无论是在写作技法上,还是思想意蕴的开掘上,施蛰存都没有走这条简单化的路子。他从某一天某一刻,主人公小陆由映在窗玻璃上的一队修道女的白帽子所引起的思想意识的流动写起,把整个故事浓缩了,精简了;但人物的心理却丰富了,曲折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就更蕴藉了、深长了……不仅写出了身处喧嚣都市,做着单调、乏味工作的银行小职员小陆的一段乡愁与乡恋,更写出了人性的压抑与苦闷,写出了丧失自我,丧失自由的悲哀与幽怨,表达了对使人“异化”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谴责,表达了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小说包含着意识流结构:如“这些鸥鸟,在从前是并不稀罕的。清晨,朝雾初开的时候……”拉开了小陆对家乡的海面上鸥鸟翻飞景象回忆的幕布;又如“倘若银行能搬到乡下去吗?不会的。那么,难道人须要在银行里做事吗?……”写小陆意识中对回归故乡的渴望与明知的不可能。但,从总体上讲,小说仍是现实主义的客观叙事框架,甚至于,作者有时会站出来直面评说:
  
  “太阳光已有十多天不看见,而小陆自从升职以后又并没有出去散步过。”
  “他很满意于他的钢笔画,这是自从脱离学校之后就没有机会练习过的……”
  “做银行低级小职员的小陆开始有点虚无主义的感情了。”
  ……
  
  至于小说中现代派手法、技巧的运用,首先值得一提的便是曾是新感觉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施蛰存依然极其重视对人物感觉的描写,而小说主人公思想意识的流动也正缘于连阴之后的一个下午,一道秋阳透过窗玻璃,落在了办公桌上的账簿上:
  
  但使小陆吃惊的是现在那平铺在账簿上的阳光忽然呈现着异样的明亮,连续地颤动了起来,他看见窗外有四五个一队的修道女的白帽子正在行过,倘若把他窗上涂着黑漆的一部分比之为深蓝的海水,那么这一队白帽子就宛然是振翅飞翔着的鸥鸟了。
  是的,这就是小陆所感觉到的,一群白翅的鸥鸟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飞过了。
  ……
  
  修道女的白帽子——白色的鸥鸟——家乡——大海——少女……主人公的感觉是如此新鲜、奇特,而随之而来的联想又是如此的自然、连贯,于是,“那个村庄,那个村前的海,那个与他一同站在夕暮的海边看白海鸥展翅的女孩子,一时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了……”于是,小陆“端坐在上海最繁盛市区里的最大银行中做着白鸥之梦了”。“鸥”,代表着纯朴的家园,代表着美丽的少女、牵引着一段缠绵不尽的乡愁和乡恋……
  受日本新感觉派的影响,施蛰存对“主客合一”技巧的运用同样十分精巧,即,将主观感觉情感注入客观对象之中,使客观对象生命化,从而取得一种传统写实小说所没有的奇异的“陌生化”效果,如:
  
  “于是,二十三岁的小陆在洁白的账簿上贷方项下轻微地喘了一口气”——可以理解为小陆的笔尖在账簿上贷方一行下停留片刻,但,何尝不是指因银行支付了小陆薪水,小陆因而成了银行的“贷方”,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挣扎、喘息在账簿上呢?
  “洁白的纸,红的线格,蓝黑色的数字和符号不断地从他笔尖下吐出来”——笔尖“吐”出的是数字和符号,但这仅仅是一种修辞技巧上的巧妙吗?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小陆的青春生命将源源不断地倾“吐”在这“洁白的纸,红的线格上”。
  ……
  
  一个人,当只是被视为一个坐在办公桌前工作着的“机器”的时候,购买了这“机器”的主人是不会考虑这个肉体“机器”还有思想、情感、意志等等的存在的……一个人的灵魂就是这样被从肉体中分离、隔绝出去的,人就是这样被“异化”的……所以出现了这样一幕:小陆下班了,走出银行大门,“他绕行到自己写字台面对着的那块窗玻璃前,引领而望自己那写字台,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怅惘,那正如一个飘荡的灵魂望见了他的腐朽的肉体一样。……”
  
  曾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影响,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写过《将军底头》《石秀》《鸠摩罗什》等典型的表现性压抑与性苦闷小说的施蛰存,在《鸥》中仍表现出对运用心理分析手法,揭示人物潜意识的擅长:
  
  ……他不经意地翻开账簿底坚硬的封面,在那蓝色的视页上随意地画下了他所想象着的鸥鸟……
  四十羽,为什么是四十羽呢?……这是今天,这是月底,这是发薪水的日子!四十元。是的,今天是轮到他第三天领取月薪四十元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计算着,于是四十元的薪金在账簿的天蓝色的衬页上变形为四十羽翻飞的鸥鸟了。
  ……
  
  意识中向往着“鸥”的自由,但在潜意识中,又因生存的需要而计算着即将领到的四十元薪水,可是,正是这四十元薪水使小陆失去了“鸥”之自由。梦想、现实,自由、不自由,意识、潜意识就这样交织在了一起,又于不经意间流泻在笔下,成了四十羽翻飞的鸥鸟……此时,象征着“自由”的鸥鸟清晰地复活在主人公的幻觉中:)白的鸥鸟,四十羽啊!振翅飞翔在深蓝的海面上,尖叫着,掠过波面……此时,主人公的压抑感与苦闷感是如此强烈,渴望挣脱压抑、摆脱苦闷,回归自由的愿望是如此强烈,终于在心底发出了呼喊:
  
  啊啊!这自由地遨游在土沥青铺道上的都会之鸥啊,四十羽!
  ……
  
  结尾是富有戏剧性的:在富丽堂皇的大光明戏院前,小陆认出了“他唯一的女朋友,幼年时代的游侣,初恋的女孩儿,也是直到如今还下意识地萦系着的秘密的意中人……”但是,“在完全上海化的摩登妇女的服装和美容术里”,吴家少女已俨然成了小陆银行里的同事阿汪的情人……于是,“小陆轻轻地嘘了一口气,缓步地走出了戏院门。卖报童子将晚报挥舞在他眼前,正如一群白鸥乱飞着,他觉得有些憎厌了……”
  曾经,“鸥”在主人公的心中代表着纯朴的家园,美丽的少女;象征着纯洁的爱情,自由的生活……然而,乡村海边展翅飞翔的“白鸥”,化作了报童手中挥舞的纸“白鸥”,一如梦中萦系着的纯情美丽的少女明白无误地成了都市的摩登女郎,成了他人的情人……飞翔着的“白鸥之梦”折翅坠向喧嚣的都市的深处……
  在《鸥》中,施蛰存将现代派的手法、技巧充实于现实主义的叙事中,同时,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的小故事又被他赋予了极深刻的现代寓意,并且,施蛰存从过去单纯地写人的性压抑与性苦闷,上升到此篇小说中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的压抑与苦闷,无论是在手法、技巧方面,还是思想、内涵方面,都达到了一种更为自然、圆熟、深沉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