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生活的艺术化

作者:朱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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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著名教育家经亨颐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改革失败后,相中了浙江上虞白马湖这块风水宝地,经多方奔走,终于感动了在上海经营皮货致富的上虞乡贤陈春澜,由陈先生捐献巨资,在白马湖畔创办了私立的春晖中学。经亨颐亲自出任校长,聘请夏丏尊管理教务,提出反对旧势力、建立新学风为办学宗旨,一时招来众多名流学者,如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宇、王任叔(巴人)等先后来校执教,而蔡元培、刘大白、叶圣陶、胡愈之等,亦曾应邀讲学或考察指导。不出几年,这所过去名不见经传的乡村中学,竟获得“北有南开,南有春晖”的美誉。这些著名学者授课之余,杯澜欢谈,以文助兴,写下不少以白马湖风土人情、春晖校园生活为题材的文章,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文采——清新隽永、质朴平易、自然畅达、理趣与抒情和谐统一。虽然他们没有旗帜鲜明的理论主张和流派口号,但共同工作、共同居住、共同地理环境以及共同创作倾向使得后人还是将他们作为一个独特的流派来看待,史称“白马湖作家群”。其中,夏丏尊的地位非常特殊,由于他在“白马湖作家群”中是一个“长者”,再加上他的人品与声望,客观上成了众人感情维系的中心,因而无形之中成了“白马湖作家群”的领袖。一九八一年,台湾作家、诗人杨牧编辑《中国近代散文选》时,将“五四”以来的散文分成七类,“白马湖派散文”即构成其中一类,就把夏丏尊奉为这派散文的代表,并称赞他的《白马湖之冬》“清澈透明,朴实无华,不做作矫揉,也不讳言伤感,树立了白话记叙文的模范”①。《白马湖之冬》作为夏丏尊的代表作,平实质朴,清隽意长,确实是铸造“白马湖散文”风骨的典范之作,甚至可以说,“白马湖派”或者“白马湖作家群”的命名,在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这篇文章。
  一九二二年,夏丏尊举家从热闹的杭州移居到“荒野”一般的白马湖,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克服种种困难,实践“新村”教育理想,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绩,令人鼓舞。但好景不长,正如朱自清在《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一文中所披露的那样:“但是理想主义的夏先生终于碰着实际的壁了。他跟他的多年的老朋友校长经先生意见越来越差异,跟他的至亲在学校任主要职务的意见也不投合;他一面在私人关系上还保持着对他们的友谊和情谊;一面在学校政策上却坚持着他的主张,他的理想,不妥协,不让步。他不用强力,只是不合作;终于他和一些朋友都离开了春晖中学。”②夏丏尊等人被迫离开春晖中学之后,转移到上海的江湾创办立达学园和开明书店,继续坚持他们的教育理想,演绎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夏丏尊写就了《白马湖之冬》。在这篇文章里,夏丏尊通过回忆抓拍自己十年前来到白马湖畔生活的种种经历,着重对白马湖冬天的风多且大作细致描述,字里行间并没有流露出对春晖中学当局的不满,或者怨天尤人、牢骚满腹的情绪,而是带着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挥洒着一股深沉清幽而又引人遐想的情思。作者以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以艺术家的心态去理解、感受生活,无疑是接受了西方唯美主义思潮影响的结果。
  “五四”前后,中国文学界的《新青年》等杂志率先介绍、宣传王尔德、佩特、比亚兹莱、道生、阿瑟·西蒙斯等西方唯美主义作家的作品及其艺术主张,一时形成了一股“唯美主义思潮热”,“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广泛流传。不过,由于唯美主义思潮本身非常复杂,不同的批评家有不同的理解,并从不同的层面去接受它们,难免会产生分歧以致论争不断。对“白马湖作家群”而言,唯美主义最吸引他们的恐怕还是王尔德、佩特所倡导的“为艺术而生活”的原则。佩特主张使感觉锐敏而强有力地接受“刹那的印象”,经营个人每刹那间充实了的生活,即“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充实刹那间的美感享受”③。而王尔德则以自己的生活实践履行佩特关于生活瞬间艺术化的思想。朱自清、俞平伯等据此将之称为“刹那主义”。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五日,朱自清首次在春晖中学演讲《刹那》,宣扬“刹那主义”人生观与文艺观。因此,当时包括夏丏尊在内的“白马湖作家群”受到这股思潮影响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刹那主义”主张生活要有艺术的质量,把生活中的一切琐事都提升到艺术的高度来对待,使艺术成为人生的最高准则,这固然是一种精神上的逃避和解脱,但同时也是一种艺术上的反抗与自卫,具有肯定人生的积极意味。在《白马湖之冬》里,夏丏尊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白马湖生活的这段光阴,隐然含有以艺术反抗庸俗人生的唯美主义理想。比如在文章的第二段里,夏丏尊一开始就极力渲染白马湖冬天之风的厉害——“呼呼作响,好像虎吼”,然后又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各种寒风凛冽的场景:“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的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等。这些场景究其实是作者的一种经验,一种印象,一种对白马湖冬天感觉的瞬间捕捉。作者艺术性地描绘这样一个天寒地冻、霜月当空、松涛如吼、风号湖鸣,大地、湖、山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世界,是为了反衬他独坐在书斋的洋灯下,体会“萧瑟的诗趣”,并“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这样一种超然物外的状态,符合佩特所说的“既然感到了我们经验中的这种异彩及其短暂性,那么,我们要尽一切努力拼命去看见它们和接触它们……我们必须做的,是永远好奇地试验新的意见,追求新的印象”④,从而实践“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充实刹那间的美感享受”这种理想,透露了生的意趣。
  按照朱自清的理解,“刹那”是指极短的现在,对于人生的选择非常重要。因为通常人们对人生的选择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饮鸩止渴式的及时行乐,一种是着眼于全人生,体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及时行乐流于纵欲,难免堕入颓废,而着眼于全人生,如果无法追求到人生的终极意义,往往会彷徨一生并陷入虚无。所以,注重“刹那”现在才重要,“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刹那总是有的,总是真的”⑤。但是,这种执著于现在的观点,表面上看起来很积极,颇有古人那种“时不待我”的急切,事实上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无可奈何、得过且过的颓废,更有对未来无力把握的悲哀。显然,在《白马湖之冬》里,夏丏尊实践了朱自清对“刹那”的理解,比如“我”独坐在书斋的洋灯下细细体会冬的情味那一场景的描绘就体现了那一“刹那”的趣味,具有“刹那”的价值和意义——超然的艺术人生态度。可仔细体味,在这“超然”的背后,我们仿佛看见了作者站在窗前,发出长长的叹息,叹息自然界冬日的冷峻,以及跋涉在社会、人生途中的艰难。虽然作者并未直言要表达什么,但我们还是在这含蓄的字里行间咀嚼出某种意味来,有一种悲凉感。毕竟,当时的现实“风雨如磐”,身临其境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不但要正视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还要承认自己甚至整个知识界对于解决现实矛盾的无能为力,因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幻灭感和精神上的苦闷与彷徨。夏丏尊也不例外。
  当然,《白马湖之冬》并不是一篇完全意义上的唯美主义作品。我们以“刹那主义”作为解读的钥匙,主要是考虑到作者有意淡化现实困境,力求生活艺术化,确确实实是受到了唯美主义思潮影响的缘故。这只是一种解读,并不是唯一的解读。
  
  ① 参见《白马湖文集•编后记》,浙江省上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3年10月。
  ②⑤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苏教育出版社,第460页、第126页,1990年版。
  ③④ 参见(英)佩特《文艺复兴•结论》,《唯美主义》赵澧、徐京安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75-78页,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