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梦短雨声长
作者:杜改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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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梧桐雨》中作为明显的反动势力的是安禄山,他是主人公悲剧的直接施行者。而他的出现也就是说这种异己力量的形成,也是悲剧主人公自己培植的。安禄山原为罪臣,他的上司本欲斩其首,念其骁勇,又不忍斩杀,故交圣上决断。当安禄山被送到宫中时,张九龄就言:“其身躯肥矮,语言利便,有许多的异相,若留此人,必乱天下。”唐明皇封安禄山为平章政事后,杨国忠又谏:“陛下,不可,不可!安禄山乃失律边将,例当处斩,陛下免其死足矣。今给事宫廷已为非宜,有何功勋,加为平章政事?况胡人狼子野心,不可留居左右,望陛下圣鉴。”在杨贵妃的眼中,安禄山是“此人猾黠,能奉承人意”。张九龄之言极有远见,杨国忠谏语忠心耿耿。然而拥有最高权力的主人公,处在人生辉煌时期的唐明皇却听之不闻,只是把安禄山由平章政事的官职改为渔阳节度使。拥有权力者往往听不进诤言;听进诤言时又往往已失去权力,人生的政治的这种二律背反,在《梧桐雨》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反映。唐明皇这一错误的行为是造成他悲剧的关键行为,不仅使他的爱情再次蒙上了不洁 (在剧本中借杨妃口交代,此后安禄山与她私通),而且使他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把自己和整个民族带进一场灾难中。安禄山在起兵时有这样一句话,“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河山”。白朴为安禄山安排这句道白,正是要点出《梧桐雨》悲剧成因。
主人公唐明皇所以能有如此大的“过失”与他的“第一过失”是互为因果的。他的这种行为是他在情淹没了理,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的所作所为。当安禄山作为罪臣被送到他面前时,他正与贵妃沉迷在情波爱河之中,当时喜悦的气氛和快乐的心理使他不愿意看到被斩杀被惩罚这样的事情,他只想一味地高兴、一味地快乐。日夜沉醉在欢爱之中“痛饮昭阳,烂醉华清”,“珊瑚枕上两意足,翡翠帘前百媚生”,“自从得了杨妃,真所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生活在唐明皇的心里只留下一种感受就是快乐,同时希望别人也只给他快乐的消息。所以当李林甫向他报“边关飞报安禄山造反,大势的军马杀将来了”,他做出的反应是“止不过奏说边庭上造反,也合看空便觑迟紧慢。等不的俺筵上笙歌散,可不气丕丕冒突天颜”。他抱怨李林甫如此匆忙地报告他这不好的消息,而没有等到他的“笙歌散”,没有等到他享受完眼前的快乐。他犹如一个贪玩的儿童,一场游戏未完而被打断,是他最不乐意的,无论这打断的理由是多么充分。然而现实没有多少时刻是允许人的“游戏”玩得尽兴,快乐一旦被打断,无论你如何的努力,总是不能够再续上。唐明皇没有享尽“小宴”的快乐,而且这样的快乐在他的人生中永远地消失了。他的严重的过失,使他完全地形成了一个悲剧人物。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权力,他仓皇中离别了宫殿,卷进了茫茫的征尘中,迈上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当战尘落尽,烽火熄灭,他再次返回往日的宫殿时,一切的一切已今非昔比:当他为皇帝时,夺子妃、封罪臣,日日笙歌宴会;而一旦他失去了皇位,儿子当皇帝时,他连盖一座小庙的权力都没有。他与儿子的权位颠倒过来了,随着权位的颠倒,他生活中的一切也被倒置了,往日一个个欢乐的场景,变成了今日记忆中一个个苦涩的音符,缠绕着他的心弦。他怨西风,恨秋虫,嫌夜长,更痛恨无情的梧桐雨:“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梧桐雨从夜滴到晓,滴破了他的梦,击碎了他的心。主人公唐明皇在终生忍受着这样的心灵的煎熬和痛苦,以至死亡。如尼采所言“一切强大的快感 (纵情、快感……自信和自在的幸福)被认为有罪,是诱惑,是可疑”⑥。这是一部彻底的悲剧。
《梧桐雨》中主人公的悲剧有着一种明显的因果关系,唐明皇参与了自己厄运的制造,他有严重的缺陷,有意无意中犯下严重过失,但他仍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人”,否则也就不成为悲剧。他曾领兵平定叛乱,二十年中与贤相姚元之、张九龄等同心治国,创造了中国封建王朝最为辉煌的开元、天宝之治。在《梧桐雨》中唐明皇的“不凡”绝不仅仅指他辉煌的历史,更重要的他是一个勇于承担悲剧后果的人。作为君王在出现叛乱之后,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是“寡人眼不识人,致会狂胡作乱”,他非常勇敢地把引起这一巨大灾难的原因归于自己。在西行途中,当民众请求太子殿下留下破贼时,他做出了非常明智的决断,不仅留下太子,并把传国宝传给了太子,当太子辞不敢受时,他说“剿除了贼徒救了国家,更避甚称孤道寡”,这种主动辞位的行为在封建最高统治者中难能可贵,实属罕见,所以唐明皇虽不属圣贤君主,却可排在开明皇帝之列。从爱情忠贞角度而言,唐明皇也属于一个帝王家少有的钟情者。杨贵妃生时他尽其所能给予她快乐,“册封为贵妃,半后服用,宠信殊甚”。为满足贵妃吃鲜荔枝的一个嗜好,唐明皇特令四川使臣千里奔驰送荔枝到宫中。“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千百年来,这成为唐明皇“荒淫”的一个例证,中国民众人人尽知;然而从爱情角度而言,也可以说是唐明皇对杨贵妃深切所爱的一个细节。杨贵妃死后,他满腔的歉意,无限的憾恨:
痛怜他不能够水银灌玉匣,又没甚彩监宫娃,拽布拖麻,奠酒烧茶。只索浅土儿权时葬下,又不及!山陵将墓打。
人类的行为,人情的表达,自古大概就如此,对于一个深爱着的已逝者,活着的人除却深情的悼念之外,就是尽其所能,出其所有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可是作为皇帝的唐明皇却不能够,这使明皇深为憾恨。我们说他是一个痴情者,更为重要的是在贵妃死后许多年里,他没有移情别恋,而是面对真容“朝夕哭奠”“感旧恨天荒地老”,在凄苦的晚年里唐明皇惆怅、怀旧、感伤,然更多的是自责:“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辏着,暗地量度。”在深刻的反思中,他意识到自己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而且他忏悔、努力,但一切都无可挽回。过去的一切无论是错误还是快乐,都永远不可再现,这难道不是人类普遍的一种悲剧?当一个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自己悲剧的制造者,又无法改变这种悲剧时,也许比被异己力量所制造的悲剧,在心灵上更为悲哀。《梧桐雨》不是在演义一对帝王妃子的爱情悲剧,而是在阐述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悲剧,这大概是《梧桐雨》为历代人所喜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①文中所引的作品的原文,全部出自《全元曲》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吕天成:《曲品》卷下。
③转引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4页。
④李贽:《杂说》,《焚书》卷三。
⑤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
⑥尼采:《权力意志》,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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