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艺术化生存:利奥塔尔对马尔罗的解读

作者:袁 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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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罗的一生充满着与众不同的传奇色彩,这位自诩是二十世纪法国伟大的作家,一生笔耕不辍,写下了一大批风格独特的文学作品;但是他又始终没有把文学创作视为自己毕生追求的唯一事业,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对他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诱惑着他去尝试,去冒险。于是,我们发现,他还是一位醉心于搜罗艺术品的收藏家;一位喜欢四处游历、甚至还干过偷盗文物勾当的冒险家;一位曾经组织和领导过支援西班牙内战的空军中队长;在二次大战中作为贝尔热上校,他领导过阿尔萨斯-洛林游击队抵抗纳粹入侵者,不幸被捕又奇迹般地脱险;他还曾经是二十世纪中后期法国政坛的活跃人物,一度做过法国文化部长,是戴高乐将军的狂热拥护者;同时,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也是一位不太称职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其实,传奇性只是马尔罗人生一个吸引人的表象,在这传奇性的背后蕴含着他对人生的别样理解。因此,要想为马尔罗作传——去走近和理解马尔罗人生的别样世界,也就意味着必须穿越这一传奇表象的迷雾,去理解马尔罗对人生理解的别样性。这正是法国当代哲学家利奥塔尔的《马尔罗传》所要呈现给我们的主旨。在这部传记中,作者试图穿越这位“波拿巴式”人物一生中种种传奇性的表象,深入到马尔罗思想及灵魂的深处,对其一生进行概括并作出深层的解释。虽然这部传记在语言文字上略显晦涩,但是作者在行文中所显露出的那种哲学家的独特眼光和深邃思想,却常常给人耳目一新、洞见迭出的感觉。在利奥塔尔看来,马尔罗的传奇一生就像一支大型的“奏鸣曲”,在纷繁复杂的多重变奏中,存在着一个较为明晰的主题;这一主题无论他是否一直意识到,都始终贯穿于他一生的追求中。于是,探寻和发现马尔罗这一人生主题的内容及形成的过程,是解读马尔罗别样人生的关键,同时,这也成为利奥塔尔用来结构这部传记的一条主线。
  那么,马尔罗的这一人生主题究竟是什么呢?它又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造就了这样的一个马尔罗呢?而且,我们完全有理由在此基础上作进一步的追问,作为哲学家的利奥塔尔,为什么会对马尔罗的生平与创作情有独钟,以至于从不涉足文学创作的他,竟然为马尔罗写起了传记?这是否意味着马尔罗别样的人生、别样的存在,在深层也与作者有着某种精神的契合和共鸣呢?
  首先,还是让我们走进利奥塔尔所揭示的马尔罗的人生世界吧。在对马尔罗的生平不断地向前追溯和向后回溯的过程中,也在对马尔罗人生经历与著述的深入研究中,利奥塔尔敏锐地发现:马尔罗一生有意无意都在逃离一种恐惧,那就是对“被控制”、对“平庸重复”以及对“创造感丧失”的恐惧;所以他渴求一种别样的生活,他要千方百计地去尝试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他要成为像达达尼昂、罗宾汉、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于连·索雷尔、波拿巴那样的人物;他要“自己塑造自己的雕像”。这一人生主题从它最初的模糊萌生、到它逐渐地清晰化和它不断地在马尔罗的生活与创作中被强化,构成了他独具一格的人生轨迹。而这一主题的发现也成为利奥塔尔解读马尔罗一生的一把钥匙。我们不难发现,马尔罗一生中那些传奇经历本身以及隐藏在其背后的许多难以理解的谜团,在这一主题的观照下,都一一得以敞开;许多马尔罗人生中不起眼的琐碎小事,也在这一主题的观照下呈现出它们不可或缺的意义。
  在晚年写作的《反回忆录》中,马尔罗提到,他不愿谈及自己的童年,并表示“厌恶自己的童年”。但是,利奥塔尔却非常重视这段马尔罗不愿提及的童年生活,他认为马尔罗人生主题的最初萌?就是和他独特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因父母离异,马尔罗从小便和母亲、外祖母以及姨妈生活在一起,他是在众多的女性的呵护下长大的;但他也是在这种反抗呵护中长大的。女性的呵护既让他体会到一种温情,但也让他体会到一种丧失独立性和被控制的恐惧:所以他要反抗和逃离这种“温柔”……马尔罗很早就模糊地意识到“女人的温柔”也是对自由的一种羁绊。如果说,女性的呵护更多地给与马尔罗追求别样人生的是一种反向的动力的话;那么,从父亲的身上,马尔罗仿佛找到了一种推动自己“逃离”和“反抗”的正面动力。因此,就内在气质而言,马尔罗更像他的父亲。尽管父母离婚后,马尔罗便不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和父亲的经常性接触。也许,幼小的马尔罗从父亲对生存方式的!择、尤其是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或多或少得到了某种启示,找到了某种内在的契合。利奥塔尔发现,在对人生的态度上,他们都渴望像“猫一样的存在”。马尔罗喜欢“用猫的侧影作为自己的签名”,而且,在他死后,“没有遗体的坟墓上放着后来制作的埃及猫头女神贝斯特青铜像”。可见,猫的形象在马尔罗心目中的地位。猫的生存方式是独特的,虽然它们会和人类一同“分享温暖、盆碗和睡榻”,但“它们并不驯顺,而是出没不定,不是永远呆在那里”;所以,“他和他父亲彼此都有这种消失隐没的相似之处,这是与生俱来的人生无定的感觉,不过在他身上更加得到发展。”这些童年甚至是他婴幼儿时期所形成的经验,尤其是对女性“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对待婚姻和家庭的态度,正如精神分析学说所指出的那样,沉积在马尔罗的无意识深处,暗中支配和影响着他后来人生的行为模式和他的情感处理方式。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位一生试图逃离“女性温柔的”马尔罗,始终有众多的女性相伴,但他始终又是孤独一人。
  虽然,在解释马尔罗的人生主题形成中,利奥塔尔对于其早期童年经验予以特别的关注,而且他精神分析学方面的素养常常见诸于对马尔罗深层心理的分析;但利奥塔尔并没有像许多机械地运用精神分析学说的那些传记家,过于夸大童年经验的影响力;而是进一步把他放在更加复杂的社会关系、生活经历和文学创作中考察和分析他独特人生主题的形成过程。为此,我们看到在这部传记中,利奥塔尔用了大量的笔墨来展示成年以后的马尔罗生活在怎样的一个社会文化“圈子”中、他所置身的文化语境以及面临的精神危机……他与纪德、布勒东等当时的众多社会文化界名人有过频繁的接触交往,也有过多次的论争;他和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等文艺先锋派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他又始终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派;而他与第一个妻子克拉拉短暂而又奇特的婚姻生活,他与若塞特等其他女性错综复杂的情感生活,利奥特尔或是予以全景式的展示或是有机地穿插于其他事件之中;在作者的眼中,马尔罗的婚姻情感生活既由他人生主题所决定,同时他的婚姻情感生活也反过来进一步明确和强化了他的人生主题。
  当然,在利奥塔尔看来,无论马尔罗在一生中扮演过多少种角色,写作却贯穿其一生,尽管他不想成为一位职业作家,但是,作家或者说艺术家身份却最能体现其人生主题,其他的身份我们都可以视作是这一主题的变奏。如果说这部传记的侧重点是对马尔罗别样的人生作出深度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发现这部传记的新颖之处则突出地表现在利奥塔尔在对马尔罗的解释中,成功地借鉴了一种所谓“后现代”的文本分析策略。在这位后现代理论家的眼中,马尔罗传奇的一生被看作是一个“文本”,而这一文本与马尔罗创作的文本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文性”。也就是说,马尔罗的创作和他的生活之间是构成了一种深层的互证、互释关系;领悟马尔罗的创作离不开对他生活的理解,理解马尔罗的生活也无法抛开他的创作。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利奥塔尔借鉴这一后现代式的文本分析策略,却并非像罗兰·巴特那样,是为了展开一场文本分析的“游戏”;而是因为他发现,这种“阐释的循环”恰恰道出了马尔罗生活与创作之间的高度一体化。在这一点上,利奥塔尔又是非“后现代”的。用虚构的创作文本去解释真实的人生,或是用生平来解释创作文本,历来备受诟病,但是,这种做法,用在马尔罗身上,却显得极为恰当。因为,对于马尔罗而言,写作和生活所要追求和实现的人生主题是一致的;他要不断地写出风格各异的文本,而不是要形成一个统一成熟的写作风格;对他来说,每一个文本的诞生就是一次不同的历险;正如他在生活中不断地要去历险、要去尝试各种可能性一样。纪德曾表示,他丝毫不怀疑马尔罗成为伟大作家的可能,但也曾不止一次地指出过马尔罗在写作语言上存在的问题。的确,马尔罗“飞快地写作”,语言常常显得生硬而唐突,他不愿深入到语言的内里,语言在他这里仅被视作是“一种手段”。因为,马尔罗把写作看成是“一种行动”、“一种冒险”;他对语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害怕受制于语言而坠入“语言的牢笼”。不过,他并不赞成超现实主义倡导的“自动写作”,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他要征服语言。所以,纪德认为,马尔罗是一位“注重行动的人,在语言里也是好斗的”。在马尔罗这里,写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写作,都是为了实现他别样的存在。
  面对如此写作的马尔罗,就其文学成就,现在我们就给出一个定论性的断言恐怕还为时过早,这需要更多的时间检验;但是,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马尔罗的创作以及在他身上体现出的追求却无疑是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所要追求的。马尔罗所向往像“猫一样”的存在方式,马尔罗所要逃离的那种恐惧,不正是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向往和逃离的吗?从这个意义上看,马尔罗一生追求的就是一种“艺术化生存”;他的写作,他的收藏,他的冒险,他的爱情和婚姻……都是他从事艺术创作的一种方式。为了实现这样的“艺术化生存”,马尔罗就必须让自己始终保持“活跃的创造感”;因为,“这是那些伟大作品表现出来的”,所以,这也是他“自己的写作也要传播的感情”,也是要在生活中不断能体验到的感觉。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追求杰作占据了他整个一生”,他没有一天不去博物馆、纪念性建筑物或是丛林中去走动,就是为了搜寻到一种“独特风格”。在《沉默的声音》中,马尔罗用几句话便道出杰作的特点:杰作是“征服”,因为需要经过多次航海和出生入死,才能达到这样的水平;杰作是“冒险”,因为驶向它经过的是陌生之路……利奥塔尔发现:在马尔罗“那卷帙浩繁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搜寻那以同样的强力,用炽热的烙铁封存的数不尽的、各式各样的‘独特风格’”。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马尔罗不仅希望自己不断地写出各式各样风格独特的文学杰作,而且希望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
  值得一提的是,利奥塔尔的这部《马尔罗传》写于一九九六年,这是一个西方文化在经历了所谓“后现代”理论大潮冲击之后的一个再反思时代。在“主体死亡”和“人之死”等这些论调的冲击下,人存在的意义、价值等这些一直以来被视为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重要命题,统统成为“宏大叙事”而被“解构”。当人的内涵被这样无情地抽空之后,人也就完全变成了一种碎片化的存在,沦为空洞漂浮的能指。然而,“解构”所带来的快感,“游戏”所带来的轻松,毕竟无法抹去人存在的焦虑。作为“后现代”理论的始作俑者,利奥塔尔显然无法回避这样的尴尬,更无法真的放弃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立足于这样的一个文化语境中,我们再看利奥塔尔的这部《马尔罗传》,便不难发现它所具有的文化反思意味。因为,在利奥塔尔笔下,马尔罗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碎片化人生的一种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