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古典的净洁的语言

作者:徐 妍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在各色的现代形态小说,纷纷放弃小说的古典的审美追求时,《红瓦》决计打捞潜于人心深处的古典的诗意。在《红瓦》的后记,作者这样表明自己的审美态度:“对思想力量的迷信和对美感力量的轻看,是十足的偏颇。美感与思想具有同等的力量。”(见《永远的古典》,曹文轩《红瓦代后记》,1949年版)这句温和的话语实际是一个宣言:以净洁的古典的语言对抗并拯救当下小说语言走向的极端。应该承认,世纪末中国小说的语言经过百年来几代人的努力,已成为一个自足的体系。但,这个自足的体系在纳入了现代性的大系统的同时,也患上了现代语言的致命性病毒:粗鄙与晦涩《红瓦》正是目睹了这一悖论并置身于这一文化语境之中,试图以行动实现语言的现代意识与古典意趣的和谐结合。也许,这一行动不仅仅是为了小说,更是为了中国文学在新世纪的重建。
  概括说来,由于《红瓦》是追忆逝去的时光,它的语言常常表现出稍稍朦胧的,如薄雾如月光的、既快乐又忧伤的句子。也由于《红瓦》不仅仅是忆旧,而是在忆旧的过程中思考现代人生存的尴尬——用二律悖反论来说,在情感之河徜徉之际亦是理性坚定之时,它的语言又呈现出句子构造的复杂性,即那些单纯、明朗的表达中又蕴含着多重的精神——心理的感受。这样的句子可谓随处可见:“秋风几乎把所有枯黄了的柿叶吹落下来,一院子落叶,竟把地上的砖都盖住了。树一落叶,便尽显柿子了,让人觉得满树都是柿子。那柿子长得很大,扁扁的、熟透了、橙红色、打了蜡一样光滑,在夕阳的余晖里,仿佛挂了两树温馨的小灯笼。”这样的句子宛如一泓静寂的山泉,显示着留连而又奔腾的卓越形象。但,这样的句子并非单纯得透明,它表现出一种超越理性,逆理性而上,进而产生一种诗性的力量——它召唤我们进入温情脉脉的梦想,在永恒的孤独中,以梦想慰藉深秋的枯黄。《红瓦》由此借助语言进入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当然,无论单纯中的复杂,还是复杂中的单纯,《红瓦》的语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美感:净洁。这是文学语言不可缺失的品格。更确切地说,净洁,是汉语言文化的精魂,是文学的风格,而非语言的技巧。既然《红瓦》承担着古典主义复兴的神圣使命,便首先应该让语言回归传统美学的故里。所以,阅读《红瓦》便会发现:语言的质量重于一切。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现代人重建的古典美学体系。
  有目共睹,一进入《红瓦》,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久违了的纯美的环境与景色。作者以对古典美的崇尚复活了人与物的原初的温馨的情感联想。虽然作者始终以理性主义自居,但正是由于一个真正的理性主义者,才没有忘记:他的精神劳作除了以特殊的深度与鉴赏力体验自己的经验之外,还应给读者以美学上的享受与思考。请看下面文字:“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阳光与春风里苏醒并生长着。大道两旁的白杨,已是满枝头嫩黄的叶子。所有池塘边的垂柳已开始飘动着柔韧的枝条,池塘边的上空笼了一团团鹅黄色的树烟。……那一方方池塘,还显得有点贫寒,清水涟涟,映着淡兰色的天空,但在风中摇晃着的似乎还有点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鲜嫩的绿色和孩子般的摇晃,预示着一个绿荷满塘的未来。”如果完全听凭感觉的引领,我们完全有可能由此忘却这个昏黄的世纪末而置身于如童少年一样芬芳的时光之中。因为在“这个世界日甚一日地跌入所谓‘现代’的时刻,现代人易于产生一种强烈的干渴:渴望回返那个一切始于梦想的年华、渴望重享汉语言的美感”。也许,这原本就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当世纪末中国小说在放弃了童真目光中的白杨、垂柳、池塘的时候,也便遗忘了汉语言的古典美感。当然,《红瓦》并没有凭借理性的力量甚至感性的力量去坚守“永远的古典”的信仰。《红瓦》中的环境与景色可以说是由某种生活经验引起的内心情绪的深入发展。即《红瓦》创造的形象不是理念、不是感官,而是生命在情感与美学趣味上的古典体验。所以,上面那段文字既不是象征意义的春天,也不是原生态的春天,而是“春天”在一个古典情怀中的主观视觉。尤其,为了实现重建古典美学空间的宏愿,《红瓦》的环境与景色的语言本身也采用了古典的表意策略。例如,《红瓦》中重现了几近荒芜了的古典意象:“我挤出人群,走到一条田埂上,看到田埂上全都长着绿茵茵的青春,便躺下了。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勺上,把两脚伸直张开,觉得很惬意。躺下来看天空,发现天空异常阔荡与深远。”在此,“田埂”、“青草”、尤其那“阔荡与深远”的“天空”接通了遗忘中的生命经验之外的一重天:这重天即是现代的个体生命,若想生存所必得依赖,所必得回返的古典家园。进一步说,现代的个体生命随时都可能遭受到喧嚣的包围,唯一的寂静之时便是自在的“田埂”;现代的个体生命随时都可能淹没于泛滥的闲言的追逐,唯一的倾听之物便是无言的“青草”;现代的个体生命更随时都可能囚禁于一个颠倒的世界,唯一的栖居之处便是“物无隐貌”,超我、超物、超有、超无的“天空”。郑敏说:“意象的骤然涌现也许就是理性的逻辑思维的意识活动与无意识的无限能量相接通的表现。”《红瓦》的涌现的意象恰是现代理性与古典意趣在瞬间里的结合。或者说,当现代人在被人为的暴力而压抑时,他会无意识地!择他与自然的联系而希冀重获生机。当然,《红瓦》中景色与环境的描写不仅表现为古典的意象的重现,而且依凭于语言本身的古典的旋律,即《红瓦》又恢复了汉语言的“简而不竭”,与“曲而不妄”。我们知道:汉语言的美感就在于“简”与“曲”的完美结合。一方面,汉语言追求凝炼、内敛,另一方面又表现为带有意味的空间感。然而,曾几何时,粗鄙的、无深度与强度的大白话与曲曲弯弯的语言迷宫却远离了汉语言的美感。《红瓦》尽管没有也不可能完全符合古典的节拍与呼吸,但终于让语言在简洁中饱满、曲折里舒展。“那条道很宽,很长,两行白杨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让人觉得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个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这是通向油麻地中学的道路。这条道路既隐喻了现代人对生命的不可预知与把握,也明示了现代人对语言的净洁之美的深深渴盼与怀念。进一步说,如这般将“简”与“曲”相结合的文字有半透明的一面:现代人无处逃避的悬空感;也有显露的一面: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现代人都无法走出简洁又曲折的古典语言的净洁之感。
  对于这一点,不仅仅在景色与环境的描写中可视,在众多女性的塑造中同样可见。由于女性人物在文学作品里的不可疏忽的位置。无论怎样写,都无法绕开女性地带。但,《红瓦》并没有陷入世纪末“唯丑”的陷阱,依然以唯美之心创造着充满芬芳的如水一般的生命。可以说,《红瓦》中的女性形象之间无论存在着多么深刻的差异性,都具有共同的特征:将梦想作为一种存在。作者无论怎样直视现代境遇,都对女性生命中水质的纯净持有肯定。所以,《红瓦》中聚集了许多一尘不染的语言于女性的肉身与灵魂。“她自然比别的女孩爱干净”,“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纯净”,空灵的陶卉虽然飘忽不定,但还是给人留下了泉水潺潺的声响、给林冰带来难得的好心情:“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皆是可爱的”,进而让目光跟踪“荷叶”、“鸽子”、“河湾”、“浮云”。这真可谓:一种净洁的文字能让人物显得多么美好!夏莲香与秋儿也一样:夏莲香是那样地喜欢花。“她的头发很黑、肤色很白,花与这黑的头发、白的肤色相配,确实是和谐的。”秋“身材修长、有一个好看的脖子和一双长长的胳膊。她的额头很光洁,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与嘴,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还是她那稍纵即逝的神态和那轻柔的举止。她的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颜色的纱绸做成的”。在时下纷纷将女性性解放的尺度视为女性现代性的标志时,这般净洁的语言却使人物走回安静梦幻、浪漫与庄严,真可谓归还了女性的内涵:生命如梦。生命如花。生命如水。而且,“质本洁来还洁去”,所以,我们还看见:马水清的爷爷“把他的生命一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丁黄氏每天都要给丁杨氏洗身子,直洗得没有一丝汗渍和污垢,把凝脂一般的肤色洗出来”。“丁杨氏已骨瘦如柴了。但经常被浇濯的头发依然黑而湿润,不让十八岁的村姑”。语言净洁至此,不能不给人的心灵带来震撼:这净洁的语言原本是生命的本质,可我们已成为了另一个人。因此,固守女性生命中那一方纯净的部分,也意味着坚守人类心灵深处最美好的善、最高贵的真。所以,我们会发现:《红瓦》中最有光彩的女性却是那相貌平平的艾雯。“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稍有留心,便会感受到作者对艾雯的神圣的礼赞——她的身上沐浴着最圣洁的语言。当然,这样的礼赞缘于艾雯永葆着圣洁的灵魂:焦虑、孤寂、挫折、不幸可以在她生命中掠过,无论怎样,都不能改变她对“洁”字的信念。也正如此,艾雯在世纪末小说中,独具一格,如慧星一般耀眼。《红瓦》的语言也终于唤醒了人们昔日的梦想:我们曾经拥有比世界上的一切更净洁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