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少女无邪眼瞳中的蓝色烟波
作者:徐 学 陈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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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于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因为同属瘦小,使我们毗邻而坐,这意味交谈的机会比他人多;有时,一方忘了带课本便并桌同看。我总是不自觉地瞄向你的手,观察你无意间转换的手势,如驯睡的白鸽、高崖上等待为明月拨云的松枝,如款款而舞的水草,或五条岔路之迷宫。我揣测有着这般纤手的主人该配何种命运?浪迹天涯的钢琴师、拥有一亩私人苗圃的园艺家、习惯把皮尺绕在脖子上的服装设计师?这手会用一生的气力去抓住什么?最后又是谁握住了它?
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
我们遇到一位霸气但显然怀才不遇的美术老师,她绝不允许美术课变成英、数老师用来补课、考试的公共时段,更以严厉的口吻批评那些叫学生回家画苹果、香蕉而上课时漫谈罗曼史或坐在讲台上打毛线的同侪们。一辈子至少要画一张像样的画,她说。
石膏像素描、静物写生、户外练习捕捉光影,她玩真的。我们当中虽然不乏躲在画架后附耳聊天,爱馒头超过爱炭笔的,但也有如你我,期待每周一次到那间挂着红绒窗幔、画架环立的美术教室。
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她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
玫瑰、百合、向日葵搭配龟背芋叶,失序地插在青瓷阔腹瓶内。大约摆太久了,花垂叶败;多雨的冬季午后,光,垂垂老矣,眼睁睁看着艳丽花朵被时间凌虐而无法给出一点安慰。我一定在那间画室感应到生命中有一股恣意蹂躏灵魂,啮咬青春、梦想、情爱,把种种昂贵事物摔得粉碎的暴力,才有鬼魇之感,以致完全修改那瓶花的摆设,跳脱写生框架。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仿佛被激怒般大量!用红、黑、褐,层层涂抹,砌出立体感,暗影笼罩下的红玫瑰,看来像一群醉酒骷髅。
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皱。她站在背后,我知道她已站了一会儿。我以为她会理解压在年轻胸膛上的苦闷而给予一两句暖语。但她似乎对我的“不守规定”恼火,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
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
必须等到数年之后,有人发疯似的在大学社团活动中心一再播放唐•麦克林的《Vicen》,坐在窗边推敲一篇文章的我被音乐吸引、坠入记忆中大屯山城的“starry,starry night”而重新回到使我放弃绘画的那堂美术课,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我终于知道画笔会是你的第十一只手指,你要去朝圣的地方,布有梵谷、塞尚足印。而我,约达一年之久将自己锁入孤绝冰冷的洞窟,日复日提问生命意义而不可解。我的脸上一定充满敌意与抑郁,多年后你才会说当时的我看起来像莫迪里亚尼笔下的《蓝眼女人》。青春是这么难熬,尤其不知自己欲往何处的惨绿岁月,每一步都是茫茫然。就这么积压着,直到困惑夹杂愤怒如沸腾的泥浆即将封喉,我求援似的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句子,仿佛触到出口,接着第二个句子敲掉巨锁,理所当然第三个句子出现,将门踹开。
星空下,牧羊人指认他的羊,天地悠然而醒。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于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后,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着是情变。毕业多年后,在一家咖啡馆享受下午茶时,同校女友一面用小银叉挑起蛋糕一面透露辗转听来的关于你的消息,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她说,没有人知道你还画不画。这让我忧虑。当时,与你同期的美术社团社员已有数位崭露头角,以新锐之姿受到画坛瞩目。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
活着,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攒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在他人身上俯拾皆是的禀赋、智慧、美貌、真爱、家庭、财富、机运……对自己而言却像稀世珍宝不可求。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于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摆脱一般婚纱摄影的俗套,你们!择南台湾礁石林立的海边为背景,架起三角架自动拍摄。在一座高耸的黑岩上,你们完全颠覆新郎新娘的角色扮演;身着无袖及地白纱礼服的你,笑眯眯地抱起西装革履的新郎——他一手高举捧花另一手惊险地勾住你的脖子,表情如即将坠海的幸福男人。约是清晨光线最柔美的时刻,在你们背后的海,蓝得如烟如雾。
照片背面,你说“终于有个家了”,一笔一画都抖着幸福。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毕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嗔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于今生成全。对带着宿世之爱来合乎的两人而言,真爱无需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需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后,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无处丢,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着: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着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绕行半个地球,你回到画布前。才华禀赋果真是涵藏“孤寂之旅”与“圣美殿堂”的一则预言,必须不断被铁耙犁心,犁到见肉见骨,连十八层地底的孤独种子都露脸了,前往圣美之殿的地图才会浮现。这样苦苦地追寻有何意义?也许,对他人毫无价值,却是甘愿苦行者一生中最尊贵的一件事。这世间多的是庸俗之人、便宜之事,总要找一桩贵一点的吧!
你没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着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的一个梦。
泅游于南极冰海的巨鲸,被捕鲜之后,捕鲸人以尖长的剥鱼刀自头至尾剖开鲸体,清除内脏,再将鲸的尾翼绑在船头,航行时,让海水可以彻底冲洗它。即便如此,若航行时间太长,置身冰冷海水中的鲸,骨头也会因内部所产生的高热而焚烧起来。我想象,当异国风)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后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后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
是张画卡,打开后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着。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着、幽浮着,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虚笔实线,游走于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后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着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变现实,但在创作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