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范曾两篇赋体文赏析

作者:邵盈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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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曾近年力倡“回归古典”之说,誓欲挽颓风拯末俗。在当代的学人中,似乎无人像他那样,频繁地用文言写作。这不禁使我想起当年那位著名的《天演论》的译者严复,他曾就所谓“三十年以往,吾国之古文辞,殆无嗣音者矣”一说严正驳斥道:“物之存亡,系其精气,咸所自己,莫或致之。方其亡也,虽务存而犹亡;及其存也,若几亡而仍存。”范曾似乎与严氏的这一观点颇有夙契。在他看来,尘封已久的文言文,其“精气”至今未散,且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他似乎有足够的自信,要让蕴含在文言当中的生命力在他的手中再次彰显出来——由于范曾先生的卓绝努力,那似乎难以为继的文言,竟不断地被读者赞叹的目光所照亮。为申足此意,下面拟就《水泊梁山记》作一简要评析。这篇文章的字数恰好是三百六十八字,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相同,这当然不会是偶然的巧合,自有深意存焉。兹先将原文援引如下:
  
  迤逦梁山,荦确延岱宗脊脉;浩淼水泊,波澜接黄河源头。千秋云走,史乘载铮铮人杰;万里风飙,《水浒》传凛凛鬼雄。盖凡河岳阔峻、草木萧森之地,必有万千气象在焉。所谓水土养人,斯之谓也。
  梁山故地,夏商归于兖州,自古多激扬赴义之士。商纣暴虐,国祚已尽,微子兴悲,良有以也。周室衰而群雄起,礼崩始于庙堂,乐坏被于江湖。孔子著《春秋》倡仁,孟子继起而倡义。所谓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遂为大丈夫之懿范。梁山以一隅之地而名彪青史,岂偶然哉?
  上溯九百年,北宋衰微,大厦毁于白蚁,山崩起于朽壤。宋江兴师除奸,威名动天地,纵横十郡,所向披靡。元末有施耐庵者,网罗放失旧闻,汇为《水浒传》,以生花之妙笔,演绎史迹,写梁山一百单八将传奇故事,石破天惊、气干霄汉,六百年来为天下所共赏。梁山英雄“替天行道”云者,亦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大德使然也。
  伫立八百里水泊之涯,古今骚人,皆忾然而太息,有不为天地大德之运行而忧思难忘者乎?吁噫,以德治天下,正兴国之本欤。
  
  此文开篇紧扣题旨,从大处落笔,直写梁山之地理形貌。惟水泊梁山大观,前人尽之,故作者惜墨如金,仅寥寥数语即抛开转下,省却多少笔墨?此人详我略处,宜乎用心体识。“盖凡”句最妙,仅二十字,极状水泊梁山人文地理之瑰伟雄奇,足以统摄前文,亦为下文伏脉,匠心在焉。
  接下来,作者以史笔出之,略溯水泊梁山之由来及人文史迹,旨在申足梁山所以名彪青史大非偶然之意。承此又提出“仁”字,以彰显一篇主脑。
  第三段承上启下,转进一层,状述宋江及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忠义愤发之凛然大节,写来颇有雷动风响之势,令人神旺。又,水泊梁山之所以久负盛名,与施耐庵网罗放失旧闻精心结撰之《水浒传》大有干系,故作者于此再次将《水浒传》点出,甚为切题。
  末段俯仰今昔,感慨系之,遂提出以德治天下之宏议,何其正大!不跼蹐于梁山一隅,而放怀于天地之大,国运之兴,与古贤大德相通气接壤,识见坚深,词旨宏大,可谓气雄力厚,卓万古而不磨,盱千载而独见。如此结(,一以能足文气,二能补文意,三则能提升题旨。文气足,则旨趣弥深:文意补,则理法愈密:题旨升,则寄意高远。窃以为自来写水泊梁山者,无有如此之佳者。故疑其作时,当有神助,真堪与唐宋诸贤并驱矣,谁谓后来无能文者哉!
  由于范曾其学其才,足以沛然于所为之文之外,故能熔众家于一炉,孤桐朗玉,有足多者。又,所谓文章,其内质不外乎理与气。理御气而行之如天化,气载理而运之如地凝,天地合而成章,文章之所以参造化也。下面,请允许我再抄录下范曾先生《崂泉铭》的全文:
  
  黄海沧浪,北拥崂山巨峰,远接大洋?洞。天道周星,仙子居灵异之府;爽籁送月,神人有绝妙之窟。松风伴涛,千山似碧笏归主;朝霞送晖,万壑推圣泉依宗。或一线玉悬,越涧穿峡;或百丈帘垂,敲崖击石。忽焉天倾龙嫠,洗耳恭听出净域;云传鸾铃,奏同大吕。真宇内之洞天,齐鲁之福地。疑登瀛州,辇道迎秦皇卤簿;便生药灶,方士圆唐宗仙梦。海上第一名山,非徒高摩重霄,更缘周流群岫。崂山之泉,穷碧落而临无地,险岚云腾,幽谷烟笼,泉得神助,山随泉活,普天之下,未有如斯奇绝者。醴泉有铭,崂泉阙如。太白挟旷代之才,耽餐紫霞,忘著雄文;松龄探幽冥之魂,惟顾绛),偶咏海市。高人韵士,目迷而心醉,隐机而忘言,良可惜也。
  且也吾国道学,殊重形上,契同于易;下接神话,非止于巫。东起海氵筮西接昆仑,南极荆楚,深雄瑰伟,不惭希腊;太玄至奥,平视基督。阐阴阳之化育,扬自然之哲理,揭天地之大美,尊人伦之至性。惟吾崂泉,知所流变,泉沁物衍,上善若水。观绝壁泛绿,悟四时之定法;待深峡红遍,知万物之成理。天钧诲人以道,此足徵矣。
  有司雅望,属为内九水十八潭命名,仰泉注而俯潭溢,文思潮动,谨献至诚,以示后之来者。锦帆嶂在,当扬波于天涯,撷雅为颂,永葆厥馨。
  
  这篇铭文是范曾坐在车上完成的,用时仅半个小时,可谓“神速”;笔者有幸目睹整个创作过程,大饫闻识,世间竟确有捷才如斯者。家传有自,固能根柢深厚。其属对之工,隶事之切,纵耆宿亦当敛手也。
  此文入手即切题下笔,状写崂山作为道家名山的奇异景观,气势流衍,雄奇苍郁,为“崂泉”的推出作埋伏,自非泛设。自“疑若瀛州……”始,则字字虚灵,神奇谲变,不可方物。至若“且也吾国道学……”,则由崂泉转入论学,卓万古而不磨,盱千载而独见。此段宏论且跳出前贤的碑铭窠臼,高视阔步,生面别开,从我国思想文化史的角度立论,对道学的内在精义和价值作了卓越的阐发,语必生新,而意在独造,警练益复超拔,具见灵心四辟。这足以表明,同一胜境,浅者见浅,虽深而犹浅:深者见深,虽浅而犹深。心以为浅,无往而非浅,心以为深,无往而非深。此亦古人所谓“深人无浅语”也。若非作者中心冲然至虚,一私不有,焉能粹然至实,众理咸具。诗家之胸襟自有其所以异者在也。刘声木在《桐城文学渊源考》中曾评范伯子文云:“其为文,创意造言皆绝奇,非凡俗所有,恢谲怪伟不可测量,自云谨守桐城义法。”这种“绝奇”、“恢谲怪伟不可测量”的心性秉资,迹化于范曾先生的《崂泉铭》之中,遂使古文辞尽脱温柔敦厚的迂腐旧胎,而树奇绝灵异之刚健新骨。
  若从“声”“气”方面寻绎,《崂泉铭》宫商谐畅,音韵铿然,绝无孤音病韵之弊,故极为美听,此亦“家法”使然也。况复文有首尾,述有主次,气有刚柔,辞有虚实,势有缓急,非熟读精思,涵咏吟诵,亦无以会通文外之深旨。而作古文不知赏审音,则精彩迷失大半矣。
  序跋、随笔之类,是所有文体中最灵活也是最有张力的一种,也是范曾先生所独擅的“家数”之一。观此类短文,即知其为文豹之斑,威凤之羽。至若《李潘之辨》《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序》《南开大学史学家丛书·序》《白书七绝百首·序》《临八大山人画集自序》诸篇,以匡鼎之解颐,兼严羽之析骨,更是广大教化。作者不设范而自规,不划界以自封,意得手随,洋洋乎只写胸中之所感,沛沛然觉万汇自肺肝流出。从范曾先生的文言创作看,这类文字所占比重甚大,无论是“叙”还是“论”,无不形神悉具,灵光飞动,纵横恣肆,风神万种,茗味范曾先生的这类文章,深感作者惊人的文化涵摄力和旺沛的文学创造力,他左右采获,万取一收,犹如无花不采、吮英咀华的蜜蜂,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皆有来历而别具面目,终于形成了融会贯通着他本人的所有智慧才情的、别人无从模仿也无力模仿的独特文体和语言风格。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范曾先生的古文创作虽然不离“家法”,且与桐城派渊源甚深,但却并无桐城古文雕琢求雅、载鸣载飞的积习,在创作中,技巧谦恭地让性情领路,文笔温顺地听从情绪的调遣,这正是范曾行文的最大优长,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对此,范曾有一段专论古文的文字,似可揭橥此秘,文云:“中国之文自秦汉古文、六朝骈俪、唐宋八家以至明之刘基、归有光、袁宏道,清之方苞、姚鼐、龚自珍、魏源,近世之陈散原、林纾、范伯子,其中万象纷呈,难尽其美。总觉得凡足以传世者,必有浩荡庄严的意味在,必有凄楚沉痛的情愫在,必有剀切凌厉的判断在,必有美奂绮丽的幻想在。而要达到这山回路转、三致其意的境界,为文者当自有所感怀、有所激扬、有所铺陈、有所赋比,这就渐渐有了赋体散文之风神。而人类思维之左右相背,上穷下达、疏近导远,与夫比比皆是的宇宙对称律,必致骈俪。面貌之或隐或现,而中国文字的音律对仗排比,更使这骈俪有了依托。”(《骈赋发微》)相信每一位览读过范曾先生文章的读者,都会从他那自出机杼“激扬”“铺陈”“赋比”中,感领到其中确有一脉绵延不绝的“精气”,它使得几成绝响的文言在他的笔下再度焕发出炫目的异彩。浣诵范曾先生的文章,深感其确有两晋六朝的风流绮丽回荡其中,却又不失潇洒古澹的意趣并融合现代文化人的复杂心境,控纵裕如,用笔极伸缩转换之妙。范曾先生尝谓自己的文章不坠家声,不肯列祖专美于前而足能与并世诸公相颉颃,绝非汗漫斯言。
  范曾虽一向恪守古文“家法”,但在其散文创作中,不少篇章还是!择了白话,这至少表明范曾在文学观念上是与时代精神相契合的(尽管从文学趣味上他还是偏嗜文言)。近世以降,论艺者尝以文言、白话二者互为水火,形同冰炭。其实,二者各有其不可替代的表情功能,本不必强为轩轾,宜乎互融互补,各致其极。自幼秉承家学的范曾深知,以古文的有机成分注入现代白话文的肌理,正可以为白话增添古雅的意趣,使白话的品位提高,意旨升华,因此,他自觉地将白话与文言的精粹相交融,创造出一种文白杂糅的独特文体,最大程度地将汉语文字的灵光神妙彰显出来,从而使他的文章呈现出一种“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刘勰《文心雕龙》)的崭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