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无敌组合：何其芳的《预言》

作者：章亚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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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篇的出现,一定会有其原因的:其中必定存在着作者深刻的人生感悟,以及同样强烈的审美体验｡《预言》就是这样一首对于作者本人意味深长的绝妙好诗｡
　　何其芳到延安后,曾经写文章为散文集《画梦录》辩护｡他强调指出:“它包含着我的生活和思想上的一个时期的末尾,一个时期的开头｡《黄昏》那篇小文章就是一个界石｡在那以前,我是一个充满了幼稚的伤感,寂寞的欢欣和辽远的幻想的人｡在那以后我却更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寞,一种大的苦闷,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怜,然而找不到一个肯定的结论｡《汉园集》里我那十几篇诗的分辑更明显地说出了这种变异｡前一个时期,就称它为幻想时期吧,我只喜欢读一些美丽的柔和的东西;第二个时期,应该是苦闷的时期了,虽说我仍然部分地在那类作品里找隐蔽,却更喜欢艾略特的那种荒凉和绝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种阴暗｡”何其芳说他的“苦闷”,是人生追求的起点,实践意志出发的起点｡故《画梦录》中的散文会具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由于一种被压抑住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①｡诗人的焦灼的“梦”无疑是“热”的,它通向人格心理中的动机形成机制,属于关于自我的预言｡《预言》这首诗,恰恰是何其芳早期诗歌的代表作｡
　　这是一首“代言体”的诗歌作品,“年青的神”属于似乎被抒情主人公抱怨的角色,却又是诗人的自我形象｡“无语而去”是追求者无暇分心的心态表现,为了实现理想诗人必须有所取舍,尽管他的心中并不是无动于衷……读者在这里,面对着由爱情､童话和诗意组成的“无敌组合”｡表面上看这首诗的神话背景来自古希腊神话回声女神埃科爱上美少年那喀索斯得不到回应的故事,其实里面还有《海的女儿》的影子｡作者中学时代接触到安徒生童话的英译本,深受感动;后来到北京求学,在夔州会馆同表姐杨应瑞有一段恋情;一九三一年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当年秋天出版诗集《预言》,整本诗集都是默写出来的,可以想见构思过程中充满激情的创作心态｡
　　作为这首诗的童话情景,何其芳心中还改写了《海的女儿》这部爱情传奇:仿佛少年受教育读大学,意味着告别情感的海洋,踏上理性的新大陆,海王宫就像童年一样快乐;可是小海公主最爱听人间的故事,表现出期待“社会化”的心态;她期待自己十五岁以后可以升上海面,告别童年｡童话影响儿童想象力的发展,想象力影响个人创造力的发展,而创造力决定人生的命运｡姐姐们讲述的关于人间的故事,就是小海公主的童话,而且童话其实就是预言｡十五岁的小人鱼,以生命书写了一个成长过程中的生命传奇｡单相思把她变成了《预言》中的仙女(个人的不快乐,总是来自别人的忽视)｡在象征意义上,告别童话的家园后,得不到爱情就会死亡｡魔法让她失语(儿童与成人交流是困难的),然后小人鱼的死亡之舞犹如“天方夜谭”的说书人:“预言”就是失恋者想说而没有道出的一切!
　　何其芳的散文《迟暮的花》,这样述说自己充满激情的构思过程和创作心态:“在那树林里我走着躺着又走着,一下午过去了,我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一位因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轻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凭倚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得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声踟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青春,像回声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像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瞑坐中张开了眼睛抬起了头｡”②诗人的构思就这样形成,但是“年青的神”所表现的意志力,才是诗意中审美的焦点所在｡“我”百般威胁､利诱､献媚､哀求,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是“你”终于决然远去｡何其芳《预言》的意义,就在于启示读者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于是,一首诗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如上所述,因为抒情主人公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寞,一种大的苦闷,更感到了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怜,才展示了一种相应的人生态度:选择了追求,始终追求着理想,尽管心痛,他还是为此做出牺牲!
　　
　　① 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文艺阵地》,第4卷第7期｡
　　② 林呐､徐伯荣､郑法清主编:《何其芳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64-65页｡
　　
　　附:
　　预言
　　何其芳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天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秋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你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