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人生如树
作者:江锡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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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当然是有心人。对于人生哲理,他不但有心地读,有心地听,而且有心地写,从而把抽象的“人生无常”的感喟,写成了一株从新桐初乳到枝繁叶茂再到枝叶凋零的梧桐树。如赵景深所说,“他不把文字故意写得很艰深……他只是平易的写法,自然就有一种美”(赵景深:《新文学过眼录•丰子恺和他的小品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文章先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梧桐树从春到秋的种种变化,行云流水般地插入了一些古典诗句。其后便引发了一番触景生情的感慨:“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文中的描写、议论、抒情都十分平易、平朴,然而,正是在这平易、平朴的文字中,透露出了任何力量也无法逆转的,“艰深”而悲凉的人生无常之恸。在生动优美的自然景致之中,又贯注着一种哲理、义理之美。只要我们“有心地”、仔细地品鉴,我们是会把这样一篇看似平易的文字深深铭记在心的。
伤春悲秋似乎是中国文学永恒的主题。而在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诗歌的“森林”中,梧桐树又好像就是为着“悲秋”而生的。丰子恺笔下的《梧桐树》当然是中国文学的梧桐树,所以他的文章中是不乏“悲秋”意味的,而且所“悲”的,又是最能引发普遍共鸣的人生无常之悲。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文艺者,尤其是诗人,又尤其是中国的诗人,更尤其是中国古代的诗人,大概这点感情最强,引起他们这种感情的,大概是最能暗示生灭相的自然状态,例如春花,秋月,以及衰荣的种种变化。他们见了这些小小的变化,便会想起自然的意图,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生的根柢,因而兴起无常之恸。在他们的读者——至少在我一个读者——往往觉得这些部分最可感动,最易共鸣。因为在人生的一切叹愿——如惜别,伤逝,失恋,轗轲等——中,没有比无常更普遍地为人人所共感的了。”(《无常之恸》)读《梧桐树》,我们也像读中国古代诗歌的“读者”丰子恺一样,的确可以从中领略到一脉相承的“无常之恸”的“共感”——艺术化、审美化的“共感”;而与古典诗词中的那些专为“悲秋”而生的梧桐树有所不同的是,丰子恺笔下的《梧桐树》并不是一味沉浸于悲情之中,而是以一种相对平静的态度对待“无常之恸”,惋惜哀痛之余,更把人生无常看作是一种无可规避的自然运化规律。“无常”只是人生的一段曲折,并不能因此抹杀人生的无限生趣:童年的天真稚拙,青年的蓬勃向上,中年的深沉宽厚,似乎都可以在梧桐树从春到秋的生长过程中真切地感受到。伤春悲秋,无常之恸固然是梧桐树绵延千年的诗意内蕴,而回黄转绿,生生不已则更是梧桐树灌注万载的美学气韵。
人生如树。树犹如此,人生亦然。
附:
梧桐树
丰子恺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恐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①。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障,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吹,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几根枝条,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的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见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廿四〔1935〕年十一月廿八日夜
①按作者故乡一带的风俗,人死后须在尸场上靠近头的一端点起树灯,树灯是一种点着许多油灯的树形灯架。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