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读唐温如《过洞庭》
作者:周子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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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是元末明初诗人唐温如的诗作,《全唐诗》误唐温如为唐人,且诗题作《题龙阳县青草湖》,关于这个问题,陈永正先生一九八七年作了考订,其文章《〈全唐诗〉误收的一首七绝——唐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翔实可征。为什么将这首诗误入唐诗呢?除了文献的错乱原因,其中不可否定的因素应该是这首七绝具有唐诗的品格。程千帆先生一九八零年撰文《从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看诗人的独创性》,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首元明之际的作品,而就诗作的独创性作了分析,体现了程氏的诗学批评观。如今,该诗创作时间确定,为我们充分将其和前代诗作进行比读提供了依据。本文就这首诗体现的风格和盛晚唐七绝诗风作比较,以探讨七言绝句创作的发展变化。
唐温如这首七绝写的是自己在洞庭湖上醉而梦,梦而醒的一段情怀。第一句“西风吹老洞庭波”,“西风”说时令在秋天,“老”字,用得非常独特,触目惊“新”。悲秋叹老,是古代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情感主题,并没有什么新意。新就新在这个“老”字看上去用得无理,因为湖波是不存在老的,更谈不上被西风吹老。但是情可以悖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现实是“千里共婵娟”,哪能说故乡之月更为明亮呢?杜甫不过是望月思乡,故意强说而已。这里的“老”字 ,是诗人心头的横秋老气,外化到秋风吹浪的洞庭湖上。程千帆先生说:“只此一句,体现三奇。秋天的到来,不从草木变衰而从湖水兴波而起,一奇也。湖波能老,二奇也。湖波之老,是由于西风之吹,三奇也。”且不论程说当否,就奇而说,奇能醒目,可是也容易流于尖新,沦为雕琢。同样的表达思致,杜诗“月是故乡明”是“看似寻常最奇崛”,唐温如却重在炼字,显得费力。不过这力没有白费,他紧扣了下面一句“一夜湘君白发多”,这样起得虽奇,却因承接得力,情和境得到了很好的统一,没有因为一字生新而破坏整体。“湘君”是湘水的女神,相传跟随舜帝南巡的两个妃子溺死湘江,从此“神游洞庭之渊,潇湘之浦”。这是一个充满哀怨的传说,自有屈原《湘君》《湘夫人》的吟咏,这潇湘神女便成为文人寄意起兴的意象。与众不同的是,唐温如笔下的湘君在秋风中一夜间增添了白发。秋风萧瑟,洞庭波涌。神为之老,人何以堪!诗人醉而生梦,梦见湘神经秋头白,其意在说悲秋之情至深至重,无可解脱,酒浇不去,却还侵入梦境。诗人用心很密,这一句隐含着尾句“清梦”二字,也牵出“醉后不知天在水”的恍惚。如此,使第三句转得自然,第四句合得熨帖。
这首诗的另一个亮点是对梦的形容。“满船清梦压星河”,梦非实物,诗人却用船来装载,既用船来装载,所以梦也应该有重量。既然有重量,就可生压迫的感受。从比拟修辞看,这句诗与宋代李清照词“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相似。元代王实甫《西厢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把舟换成了车,唐温如则是把愁换成了梦。使用的都是移花接木的手段。相比之下,唐温如所作更为凝炼,将虚的比拟化为真切的心里感受。这种以虚为实的手法渊源有自,钱锺书《谈艺录》举黄庭坚诗“青州从事斩关来”,“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王侯须若缘坡竹,哦诗清风起空谷”,“湘东一目诚甘死”,“未春杨柳眼先青”,“蜂房各自开户牖”,“失身来作管城公”,“白蚁战酣千里血”等句,解为“酒既为‘从事’,故可‘斩关’;笔既有封邑,故能‘失身食肉’;须既比竹,故堪起风;蚁既善战,故应飞血;蜂窠既号房,故亦‘开户’。均就现成典故比喻字面上,更生新意;将错而遽认真,坐实以为凿空”。不同的是山谷由现成的典故而生新,重在趣味,唐温如则把搬书的功夫给省了,在比喻的层面上生发,因此笔意空灵,读起来要轻松得多。虽然我们很难说这里有直接的影响,但是比较异同,让我们能看到诗歌在创作技巧上的演进。
同样是秋日泛舟洞庭湖,盛唐诗人贾至有《初至巴陵与李十二裴九同泛洞庭三首》,其二:“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乘兴轻舟无近远,白云明月吊湘娥。”这首诗在构思遣词上略无奇特。从枫叶飘落点出秋意,再写洞庭波动,以“晚”字点时。第三句说泛舟,“乘兴”是当时的心境,用“轻舟”不用“扁舟”,意在衬出兴致的轻松,“无近远”三字中流露出一份自在。最后写明月浮空,白云飘荡,一时水天之间,弥漫着一股幽怨愁思。此诗没有一字争奇斗胜,只以意境浑成,情韵悠远见长。盛唐时期,七言绝句的成功之作大多类此,不屑“字争一价之奇”,不作巧思经营之态,“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可见唐、贾二人虽然用了同样的韵部,抒发相近的情感,可风格大不一样。贾至所作雍容不迫,唐温如之作奇逸超迈。
中唐时期,“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有一首涉及洞庭幽怨的七言绝句:“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归雁》)诗中通过写归雁来寄托诗人的意绪。钱诗首先破空一问,然后是作答,说潇湘水碧沙明,还有大雁你喜欢吃的莓苔。最后两句以潇湘清怨不能忍受作又反进一层。钱起之作,构思巧妙,章法奇特,其中新颖的写法是“弹夜月”,意思是湘灵月夜鼓瑟。月不可弹,所弹者是瑟。这里是用通感的手法,以月色的清冷拟瑟声的凄苦,营造出迷离凄清的境界。(钱起另有《省试湘灵鼓瑟》,可以参看)对这首《归雁》诗我们没有必要从中体味微言大义、人生感慨,我们欣赏的是纯粹的艺术美。唐温如《过洞庭》一诗将漫漫的千古悲愁浓缩到一夜之间,浩渺的星空投入一片湖水,有人生宇宙的苍茫感。唐温如此诗,奇中蕴含着思想力量,显得浑而厚。而钱起的这首《归雁》之奇更多是体现修辞的技巧,风格清而远。虽然如此,因巧见奇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程千帆先生称唐温如写洞庭秋色不从草木变衰着笔,而由湖水兴波而起为一奇。事实上晚唐贾岛名句“秋风生渭水”,已肇其端,不能说是唐温如的独创。唐温如生活在元末明初,应该对前代这些名篇非常熟悉,受其影响是十分自然的事。相对说来,七言绝句,盛唐之作明快俊逸、爽朗浑成,中晚唐后,清秀深婉、翻新出奇。南宋杨万里是七绝名家,他有一首七绝诗谈自己的师范过程:“受业初参王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答徐子材谈绝句》)意思说自己先是学习王安石的七绝,但最终觉得还是要学习晚唐的作法。杨万里对晚唐七绝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着眼于那种新奇巧思的功夫,这与他注重诗歌求新求奇的意识分不开。从诗歌的发展来说,重视独创,体现了后人超越前人的努力,而这种努力正成了盛唐以后七绝诗风异趣的主观因素。从出奇出新的意识来说,唐温如这首《过洞庭》属于晚唐风格。将这首诗和其他诸家作品的比读,我们或许能清晰地看到七绝诗风的流变,理解浑成与新奇之间的对立关系,以及这种对立矛盾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