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黄钟大吕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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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养浩,元代曲坛的黄钟大吕。八百年后我在江南侧耳倾听,那铿锵,那沉雄,那激越,仍然从遥远的北方深远的岁月里隐隐传来。
  黄钟,我国古代音乐十二律中六种阳律的第一律,音调最为洪大响亮;大吕,六种阴律的第四律,其音调也属于“洪亮级”。“黄钟大吕”,后来就用以形容音乐或文辞的庄严与正大,华妙与高扬,而“黄钟毁弃”,则喻指有才德的人或优秀的作品被忽视甚至弃置。与之相反的是“瓦釜”,“瓦釜雷鸣”是说泥制的锅或瓦器被敲得很响,喻指无才无德之人身居高位或平庸低劣的作品风行一时。从古至今,如恒河沙数的作品都如同“瓦釜”,而“黄钟大吕”之声却难以多得与多闻。元代的曲家中,张养浩作品的数量仅次于张可久与乔吉而位居第三,但作家地位的高下并非以作品数量的多寡为转移,最终还是以质量定胜负。二十一世纪之初,我远赴元代去倾听众多曲家举行的歌唱会,让我眼睛一亮的是张养浩的出场,让我耳朵也一亮的,是他的组曲[中吕•山坡羊`黄钟大吕般的歌声。
  在元曲家的大合唱中,张养浩是在开幕之后众星闪耀丝竹已酣之时登场的。在他出场之前,元好问、关汉卿、马致远和白朴等人都已作过精彩的演出了。他的作品,多是五十岁辞官归隐之后所作,或寄情山林而咏唱隐居之乐,或回首生平而咏叹官场之险,其中当然不乏佳篇秀句,但他的乐章的华彩乐段,毕竟还是演奏于他的晚年,更准确地说,是在他的最后一息。他点燃而高照的,是他的生命最绚美的红烛;他引吭而高歌的,是他的黄钟大吕般的绝唱。
  在元代的汉族文人中,山东济南人的张养浩是一个异数。由于得到好心的识人者的举荐,他年轻时即步入仕途,后来成了一般汉人难以企及的高官,更成了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难得的清官。因为常常直言进谏而屡屡遭到排挤与打击,历经宦海浮沉,看透官场险恶,他在五十岁时即元英宗元年(1321)即辞官归里,日听泉声,夜邀明月,优游于远离红尘浊世的山林之间。流水十年间,十年之中朝廷七次征召,这于一般热衷官场的古今“瘾君子”们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他却每次都力辞不就。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饥民相食”,因张养浩廉洁奉公而颇具才干,加之养尊处优的官员们都不愿去干那费力不讨好的苦差,朝廷特拜他为“陕西行台中丞”,负责救灾工作。他虽然年已六旬,这回却毫不迟疑地登车就道,将家财全部散发给家乡的穷苦百姓,在四个月的救灾中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终因积劳成疾而死于任所,用今天的语言就是“因公殉职”。他的自然生命虽过早地结束了,但他的创作生命却挥洒成壮丽的晚霞,那晚霞永远也不会消逝,辉耀于历史的天空,辉耀于我们的眼前,至今仍可以引发我们许多深远的联想,这就是他的[中吕•山坡羊]为曲牌所写成的十首力作精品。
  这是系列性的怀古伤时的组曲。以怀古为题材和主题的作品,前代已汗牛充栋,其中不乏独具手眼的佳作,如杜牧与王安石等人的颇具史识史见之篇。然而,前人也有不少作品落入程式化的老套,即多为或抒写感时伤逝的个人之情,悲叹时光易逝,或嗟叹一朝一姓的兴亡,惋惜盛景不再,就像遵循一条生产流水线而出生的产品,缺乏独特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思想与艺术的魅力;又像平地蜿蜒起伏的丘陵,没有一览众山的让人眼界大开的视野与高度。张养浩这一组写于西行途中的怀古之作,将深刻的批判性与强烈的现实感结合起来,别开天地。在他此作之前,元散曲的题材始终囿于作家的个人小天地,是他,才开拓了俯仰古今关心民生疾苦的社会大世界。且让我们欣赏霞光之壮美与山岳之嶙峋吧: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从东汉以至唐朝末年,洛阳是许多朝代的首都或陪都,为许多封建帝王与达官贵人风云庆会之地。洛阳之北黄河之南的北邙山,西起渑池东至郑州长达四百里,也是他们曲终人散后的殊途同归之所,至今山上还留有千坟万墓。前人写北邙山,少不了触景生情,对景生哀,从晋人张载《七哀诗》的“北邙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到唐代沈佺期《邙山》的“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都是同一曲调的前后反复,令人的耳鼓颇感疲劳,及至张养浩登临一唱,才唱出了新的境界和天地。“把风云庆会消磨尽”,想当年,那些封建帝王皇亲国戚有谁不是权欲熏天,聚敛无度而挥霍成性?结果一无例外地“都做北邙山下尘”,都逃不脱自然的铁律,万人之上的君,一人之下的臣,都早已长瞑不视,千呼不应。张养浩没有一般性地伤逝,而是矛头直指封建社会权力中心的“君”与“臣”,其胆识绝非流俗可比。马可•奥勒利乌斯是公元前二世纪的罗马皇帝,但他又是哲学家,所以他在《沉思集》中才会一语惊人:“死使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王和他的赶驴人平起平坐。”中国的帝王与权贵们能这样想会这样说吗?
  至高的君臣们的生死如此,那一时的功名又当如何呢?请听: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洛阳乃历史名城,九朝故都。东周、东汉、曹魏、西晋、隋炀帝、武则天等先后于此建立王城,但曾几何时,那些为封建王朝的建立而叱咤风云的英雄和为一统天下之私而用尽心计的帝王,都“千古转头归灭亡”,无论是“功”抑或是“名”。即使赫赫奕奕,烈烈轰轰,都无法千秋万世,都无能万寿无疆。天津桥,故址在隋唐皇城正南的洛水之上,今日洛阳旧城西南,现在只有几个残留在水中的石墩,在测量也在挽留流走的千年岁月,其侧则是新建的现代化的公路大桥。有一年我远赴洛阳,特地去寻觅天津桥的旧址,伫立于新桥之上俯眺旧桥的遗痕,我当然想起曾咏叹此桥的张养浩。为一家之天下而戮力,替一姓之王朝而卖命,其功名虽煊赫一时,转眼却灰飞烟灭,而张养浩拯民于水火的事功,他开创散曲新天地的名声,却一直传扬到今天。为一己或一姓之私的不长久,为百姓效力甚至效命则不能说不久长吧?
  一时的功名如此,那一朝一代的输赢又当怎样呢?请看: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秦始皇一统天下,征发宇内民夫七十万人,穷二十年之功,于骊山下修筑自己的陵墓,不仅此也,他还在渭水之南今日西安西郊的阿房村、古陈村附近,修建他的安乐窝阿房宫。一千五百年后张养浩前来,只见当年的雄图霸业飞阁重楼均已荡然无存,交给了一片荒凉,只有河山依旧。然而,岂止是二世而亡的暴秦如此,列朝列代何能例外?张养浩由小及大,由点至面,由具体而概括,认为封建统治者之间的争夺与厮杀,无论胜利或失败,到头来最终都是一抔黄土!人文精神的关怀中有所谓“终极关怀”,而批判精神中也应该有“终极批判”吧,那就是从永恒的时空的立场,以超越一切的大历史的眼光,从终极的意义上所作的批判。张养浩此作就是如此。它是一帖清凉散,也是一记警世钟,更是一把锋利无情的解剖刀,锋芒所至,天地无言。
  勘破生死,藐视功名,否定输赢,张养浩以振衣千仞的宏大气魄,以直指鹄的的批判精神,以形而上的高屋建瓴的思考,表现了他对人间生死、功名利禄乃至历史兴亡的大彻大悟。然而,更可珍贵的是,他念念不能忘情的,他一切思考的出发点与归宿处,却是受苦的百姓,蒙难的苍生: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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