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何妨作帝京

作者:吕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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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三首①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投。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
  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
  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
  处处皆华表,淮王奈却回!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柂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
  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
  
  历史上的扬州,曾有过三个繁荣时期,一是汉代作为藩国的都城,一是中晚唐作为经济中心,还有就是清代康雍乾时期。但要说繁华富丽甲天下这样的辉煌,只有中晚唐时。
  虽处长江北岸,扬州仍是广义的江南之地,江南是大唐帝国的宝库和粮仓,“当今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韩愈)。扬州得以兴盛,有两大原因,一是交通发达,一是鱼盐之利。唐代扬州的地理位置不同于今天,当时城址与大海的距离更近,而且长江就在扬州城外,江面广阔,海船可以溯江而上直抵扬州城下。京杭大运河亦在扬州东侧。②为避免长江水直接冲击城市,大运河巧妙地绕着城郭,转了个弯,缓缓向北流去。
  扬州既是海港,又是内河港口,占尽地利。在古代长途交通尤其是大宗物品运输依赖水路,沿海临江的四通八达水路造就了扬州,使之成为货物集散地,流通极其方便。
  唐代的盐产地分布在江淮地区,而淮盐多在扬州集散。《容斋随笔》卷九提到“唐扬州之盛”:“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③ 另外,蜀地织锦,越窑瓷器,以及茶叶、木料、香料、药材等等也以扬州为中转站。
  从史籍中,很容易看到那些漂亮的形容词,用于夸耀当时扬州的繁盛。
  开元十八年正月望夕,帝谓叶仙师曰:“四方之盛,陈于此夕。师知何处极丽?”对曰:“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
  ——《玄怪录》卷三《开元明皇幸广陵》
  扬州在汉代称广陵。隋建立后,此地始用扬州之名。玄宗天宝元年,扬州又改名广陵。这则故事虽然讲的是“天宝”以前的“开元”年间,但出自中唐时期的《玄怪录》,应是作者追记开元旧事,把天宝时的称呼用上了,毕竟开元、天宝都是同一个皇帝使用的年号。或者沿袭汉代旧称,也属情理之中。
  灯烛为了照夜,扬州的夜生活很发达,不仅仅正月十五这一夜。百戏杂陈,江湖气息浓厚,令人眼界大开。“士女争妍”,不过是互文句法,偏重讲粉黛女子的争丽斗妍。这几句简短的形容,直接奔向了感官享乐的主题,怎不使人情迷五色、耳堕五声,轻飘飘起来呢?
  此时的扬州,繁华止于繁华,犹如初露江湖、风华绝代的女子,盛装以待,等候有识之士的品题。
  公元八三三年,年甫而立的杜牧迈进了扬州的时空,在这个奢华美丽的地方抛掷了两年多的青春岁月,也结下了一场城市与诗人的千古因缘。
  《扬州三首》就是最直接的记录。④从这三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唐代最繁华的城市的市容市貌,以及活跃其中的人们的举止风流。
  第一首是夜景。拥有天下二分明月的扬州之夜的确值得大书特书。写景的笔触里,有潜在的主人公,隋炀帝;有潜在的观察者,杜牧。
  隋炀帝迷恋扬州——当时称江都郡,不惜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以利舳舻南下,又大兴土木,在江都兴造隋苑、迷楼,搜罗奇珍异宝、妙龄美女充盈其中,其奢侈荒淫罄竹难书,天怨人怒,终至亡国,自己也死于禁军之手,葬于吴公台下。后来,唐朝平定江南,把炀帝改葬雷塘。所谓“君王忍将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罗隐),即讽刺了炀帝的误国行径。
  雷塘之墓并不能警醒游人,倒是迷楼的旧迹频频引发旁观者的艳羡。
  炀帝已去,他遗留的水调依旧动听 ⑤,在月光泻银的夜晚袅袅飞扬。英俊多金的富贵少年,白马翩翩,专往暗巷狭斜之处。炀帝的水调“但有去声而无回韵”⑥,预兆了他的亡国悲剧。这些少年却是毫无顾忌地去去来来。
  妓院的所在一般都安排在狭斜之处。长安的平康里有斜道,就成了追欢买笑的乐土。推而广之,其他城市的一些偏僻的曲里拐弯的街道,大概也是妓院的理想处所。在那里,红袖招展,丝竹乱耳,在女子的娇声燕语,或是放浪的笑声中,少年醉了,不知是酒劲,还是过于热烈的气氛,点燃了心中青春的火焰。少年在喧闹中狂放恣纵,身上华贵的紫茸裘似乎太厚太重太热,穿不得了。这个半脱的动作,迅速拉起读诗者的思绪,脱掉裘衣干什么?莫非是换酒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是,这个声色犬马的场合不适合那样的豪迈,寻欢作乐的人们也没有多少闲愁,少年的华裘也终于只是半脱而已。
  这样的少年是诗人杜牧自身的影子。他在扬州的冶游早已成为诗史佳话。⑦在扬州,享受就是生活的内容,不承担任何借酒消愁的责任,貌似浅薄而活得自在。
  隋炀帝加诸扬州的色彩,是奢靡,是浮华,是放纵,是毁灭。鲜衣骏马,千金访妓,从批判的语词里,却又不难嗅出时人追摹的味道。他自浮华他自灭,可旁观者批判之余总暗自有几分欣羡,譬如《红楼梦》里众人评说贾府人物,又妒又羡又以熟知内幕而自矜的心情。这或是隋炀帝频频入歌咏的原因之一吧。
  喧闹、华彩的扬州之夜,不知东方之既白。又一重欢乐启幕了。
  于是,第二首诗里,我们看到了扬州人游玩的身影,从春到秋,在轮回的季节里,从放萤苑到斗鸡台,处处欢闹戏耍。而暗中规划了这些游乐路线的人物依然是隋炀帝。
  放萤苑,其实是个借称,指上林苑,又称隋苑。隋炀帝在东都洛阳时,征求萤火虫,得到了好几斛,夜晚出去游山,把萤火虫放出,岩谷上下,顿时光耀点点。⑧虽然扬州的上林苑没有放萤火,焉知没有更荒唐的举动逃过了史家的笔录?以“放萤”代指隋苑,也是名副其实。
  斗鸡台,实为吴公宅鸡台。炀帝曾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亡国之君陈后主相遇,而以逸游遭到陈后主诘问。⑨在诗中,斗鸡台与放萤苑一样,均泛指游赏的好所在。
  每一重景物里都掩映着人的行迹。少年手挽着金丝络绳,高高擎起大雕,得意而行。红妆女子则嬉闹着捡寻翠鸟落下的美丽羽毛。能够让他们放心娱乐的背景,是源源不断运来的远道物品。蜀地的红锦,越地的“水沉”香,这些稀有的奢侈品是供他们享用的,他们的生活似乎只需游乐,根本不用为生计费神,仿佛堕身于不落幕的富庶豪华。
  修道千年的丁令威化身成仙鹤,回到辽东故乡,驻足在城门前的华表上,却有少年弯弓欲射。少年的无知加深了丁令威对于人间的失望,他想警醒乡人,抛弃尘世的短暂虚荣,追求永远的仙家性命。他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依旧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⑩
  传说中淮南王刘安也升登仙道,倘若他像丁令威一样思乡心切,肯定要回到故地扬州来,呼吁人民跟他一道升仙。所有的城市里,人们都在醉生梦死,在那些城门前的华表上,仙鹤都应该停留高唱。可是,虽然扬州也有相同的华表,却不需要神仙中人来警醒,因为它本身已是仙境。
  这个“奈”字,作奈何讲。“却”,是“再”的意思。(11) “却回”就是再回来。
  城中的人们沉浸在无尽的享乐之中,什么样的诱惑能够让他们放弃眼下的生活呢?什么样的诱惑都不能。淮王何必再化鹤归来呢?
  随着游人的足迹流转,我们更贴切地看见了唐代中后期的扬州城本身。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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