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诗是生命的燃烧

作者：伊　甸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一、“我只想呈现生命”
　　
　　海子是一个奇迹，一个使我们灵魂震颤、血液疼痛的奇迹。海子的出现证明了这块土地重新孕育天才的可能。短短的五年创作生涯，海子奉献出数百首优秀或杰出的抒情诗，以及七部辉煌的史诗——包括了诗剧、合唱剧、诗体小说和长诗，总题为《太阳》的大型作品。
　　长诗《土地》是《太阳》七部书中呈顶峰状态的一部，这部长诗最集中地体现出海子作为史诗诗人的天才创造力：凝聚在诗中的人类激情，精神撞击而放射的强烈光芒，巨大的想象力所孕育的比神话更奇异更壮美更蕴涵无穷的幻象，宏大的构思，诗歌语言的革命性，文体的独特创造……而这一切都在自觉地抵达生命和宇宙的核心。
　　长诗分为十二章。意象选择、深层涵义、氛围、节奏分别与四季十二个月对应，生命的律动与季节的律动密切相关，在结构上使全诗成为既起伏跌宕，自由展开又彼此呼应、配合默契、九九归一的严密整体。在对主题的作用上，用海子自己的话来说：“四季循环不仅是一种外界景象、土地景色和故乡景色。更主要是一种内心冲突、对话与和解。在我看来，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
　　这是二月，冬春之交——
　　一切失败会导致一次繁忙的春天
　　豹子响如火焰 哲学供你在无限的黄昏进行
　　河流如绿色的羊毛燃烧
　　
　　此刻豹子命令一位老人抱着母狮坐上王位
　　山巅上故乡阴郁而瘟疫的粘土堆砌王座
　　部落暗绿色灯火一齐向他臣服
　　在这寒冷将去，春天欲来未来的时节，沉郁而悲壮的氛围中，生命复苏的气息消消逼近，而内心的交战愈加激烈。豹子代表原生的欲望，狮子代表诗，在一场搏斗之后，豹子终于心甘情愿让母狮坐上王位，君临现实的粘土和灯火。这里展示了肉体和精神的矛盾与斗争，最终精神摆脱了肉体的桎梏，高高在上。肉体可以失败，死亡，而诗歌永存，精神永存，充满高贵和庄严。
　　海子不可遏制的内在激情常常借用梦幻的形式体现出来。可以说《土地》整首诗为梦幻所笼罩。梦幻来自于海子敏锐的直觉和奇异的想象，来自于他独特的生命体验——
　　“水上长满爪子和眼睛　长满石头／石头说话大地发光”
　　“坐在水中放出光芒的种子／走出一匹灰色的狮子领着豹子和少女／在河上蹒跚”
　　“大地痛苦尖叫向天堂飞去”
　　这些超现实的幻象呈现在我们面前，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的现实。诗人以他的天才创造出来，被我们阅读时感受到，我们只管敞开所有的感官去接受，带着自己的经验、悟性和想象去拥抱，去进入，与作者共同完成一次神圣奇特的精神漫游。
　　《土地》的文体也是海子的一个独特创造。其一，在恢宏的抒情史诗的总体框架中，不时地揳入谣曲式的吟咏，诗剧式的独自和对白，歌剧式的独唱和合唱，佛经故事般的神秘叙述；其二，在诗句安排上，每一诗节的不同行数与特定的内涵切合，如三行句的民谣风格用于抒情，四行句的推进感用于言志和宣喻；其三，全诗各章与季节对应。海子如此得心应手地安排这一切，使长诗的艺术性上升到一个不能不令人瞩目的高度。
　　海子在写完《土地》后说：“我不敢说我已成功，我只想呈现生命。”海子的生命是一个赤子的生命，一个诗歌王子的生命，一个大地和幻想之子的生命，火焰的生命——
　　大地在深处放射光芒
　　在靠近村庄的地方一棵果树爆炸
　　我就是火光四起的果园
　　海子的燃烧是凡高的向日葵式的燃烧。他在贫穷中燃烧，在通宵写作的每一个黑夜里燃烧，在疯狂的创造中燃烧。他在燃烧中升华了自己二十五岁的生命，抵达一个美丽和崇高的境界，他在告别自己肉体生命的时候，他的精神生命已经和永恒的宇宙秩序融为一体。
　　一把歌唱的斧子　荷马啊
　　黄昏不会从你开始也不会到我结束
　　半是希望半是恐惧　面临覆灭的大地众神请注目
　　荷马在前在他后面我也盲目　紧跟着那盲目的荷马
　　又一个黄昏，我们远远地看到：海子在天空与荷马一前一后地行进。看到的人有福了!
　　
　　二、“那世界也就是我在燃烧”
　　
　　有人把海子和骆一禾称为“孪生的麦地之子”，他们的短诗在对生命本质的进人中，通过麦子以及与麦子有关的意象，在乡土中国的深远背景上，建立起光明、辽阔、自身灵魂与民族大灵魂互相辉映的崇高精神境界。后来，他们又手挽手走进史诗，以共同的艺术理想、共同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在荒原上创建起抒情史诗的神圣王国。
　　海子的诗充满神性，读他的诗，我常常感到仿佛在聆听神的歌唱。一位掌管诗歌和太阳的神，用他天才的喉咙在亢奋地歌唱，如梦如幻地歌唱。而骆一禾的诗则充满人性，闪耀着高贵人格的光辉，悲壮，高峻，炽热，血火涌动，连绵不断。打开他的抒情史诗《世界的血》，我们仿佛置身于熊熊火焰的包围中，诗人和他的世界令人激动地燃烧着——“太阳是一个大火球／世界是一个大火球”，“人们将在这飞行的火焰中看到自己”，“当你燃烧起来的时候，我也将大火熊熊”……这是史诗第一章《飞行》。飞行是鸟的飞行，太阳的飞行，归根结蒂是生命的飞行。飞行因穿越时空而神圣，因剧烈燃烧而壮美。
　　“我梦见众生沉睡在火焰中”，“这北方的大海，深渊的火／精神寒爽，独自灿烂”，“烈火战车正轰响着移动”……这是第二章《以手扶额祭歌》，人们在火焰中献出牺牲，以进人生命和世界的深处。
　　“世代相失的农民们，你们的火把／来到我的门前”，“千条火焰合在万物腹中／血这样流过红色”，“雪山上为眺望所修筑的孤城／终将射下火来”……这是第三章《世界之一：缘生生命》，表达人在孤独中的忧伤、挣扎、向往、超越，孤独成为人类基本的感受和动力。面对苦难、死亡和黑暗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生命永远是幻想和热爱，永远是运作，是阳光的汗水，永远是凯旋，是新生，“永远是自身的活火”。、
　　“我爱世界／我本是世界的燃料——那世界也就是我在燃烧”，“一个人，突如其来的盗火者死于爝火，死于借火和用火灭火的人”……这是第四章《曙光三女神》。凤凰涅槃式的自焚，普罗米修斯式的献身，这种悲壮的毁灭中包含着轮回，即生对死的超度，于是万物生生不息，大地的力量强大而永恒。在这里，诗人通过燃烧自觉地抵达他一直崇尚的“博大生命”——
　　我就是大地上的 炽烈的火焰
　　焚烧着　自焚着
　　穿过一切又熔合一切　不同于一切
　　我自有震颠的形态
　　如冲腾的无物之物
　　如一团燃烧的、飞旋的子夜
　　我就是那个叫做：焚
　　的性命一道自强的光明
　　“我”是曙光女神，同时又是诗人本身，是人类精神，是世界之血，是爱，激情，痛苦，是生命的真实形态。燃烧是生命的呈现，是肉体的拯救，是灵魂的熔炼和锻铸，是对孤独和恐惧的超越。
　　“万象一亮，火下来／血就砍在了地上”，“只有太阳在火中流血”，“大海多么深，多么幽暗啊／独有子夜在一轮水红的热球上奔驰”——这是第五章《世界之二：本生生命》。在对灾难和死亡的恐惧中，生命搏斗、探险、流血、创造，因高贵和勇敢获得拯救。这里归结到人类的英雄主义理想。
　　“昨天早上的那场冰雹在上面凿出白迹／也凿出火焰”，“我便在这里焚毁着／抱起凛冽的海口 直到将我喝干”，“烈火于鸟背站立今天一再一再∥锤炼于我的屋宇”……这是最后一章《屋宇》。诗人自己的说明是：“屋宇——伟大生命的现身，它的价值的诗化。”屋宇是一个理想的空间，是博大生命创造物(精神和物质)的象征。但丁、克尔凯郭尔、李白、叶芝、陶渊明、惠特曼，以及把生命当作艺术的劳动者——工人、农夫、石匠、海员……“屋宇里的人们跑出来不停地劳作”，创造的火焰，生命的火焰就这样代代传继，永远光芒四射。
　　这部浑厚和汪沛的史诗，通过火焰以及与火焰有关的意象系列——首先是血，其次是太阳、光明、青春、朝霞，以及为它们所照亮的万物，雄伟地展示了人类生命的博大、壮美、神圣。同时也是诗人自身生命的呈现：如此高贵、美丽、灿烂!
　　骆一禾生前给笔者的一封信中说：“一种火焰的速度，将使我们焚烧自己，不断以一种加速度痛快地去发现新的启示。”这句话成为他对自己命运的先知般的预言。现在，他已经以一种火焰的速度焚烧了自己，他发现的启示通过诗歌传达给了我们，他本身也成为永远的启示——
　　伟大的幻想　伟大的激情
　　都只属于个人
　　随生而来　随生而去
　　每一个世纪都有人摸索它　由此竭尽
　　哪一首血写的诗歌不是热血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