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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说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作者:北 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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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结。
  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
  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
  牵引我裹尸布的帆。
  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
  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
  会平息她的痛楚。
  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
  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北岛译)
  
  二十五年前我头一次听到这首诗。……我想首先被镇住的是那无以伦比的节奏和音调,其次才是他那辉煌的意象。很多年后我听到狄兰自己朗诵这首诗的录音带。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曾反复说过,一首诗开篇至关重要,一锤定音,有如神助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狄兰的第一句就是如此。绿色导火索与花朵的因果关系,正是通过催开这一动词连接并推动的,如果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或置换另一个动词,就会毁掉这一句甚至整首诗。若仅有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还不够,紧接着催开我绿色年华成为第二推动力,由此带出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纵观全诗,每一句都是由这类相关联的两组意象组成的。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前面提到过哑然告知,恰恰表明了诗歌写作的困境在语言限度与可能之间。冬天的高烧又是典型的矛盾修辞法,处理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结。/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第二段如果压不过第一段,也丝毫不能示弱。穿透岩石之水与我的鲜血对应,用滴水穿石比喻人的生命力,反之亦然。在这一段用了三个和嘴相关的意象:第一次是滔滔不绝(mouthing),第三次是同样的嘴,而第二次是我哑然告知(I am dumb to mouth),仅在这一段和其他的我哑然告知(I am dumb totell)不同,用嘴替代告知。可惜在翻译中难以反映出来。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牵引我裹尸布的帆。/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第三段音调的转变,是从句式变化开始的,而动词仍是改变句式的动力:搅动、牵引、制成。牵引我裹尸布的帆带人死亡意象。在绞死的人、刽子手与我之间,由于生死相连,在某种意义上构成某种共谋关系。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第四段第一句非常精彩:时间之唇蛭吸源泉。正如我刚才分析翻译时提到动词蛭吸(leech),正是这个让人疼痛畏惧的词,显示出时间之唇的贪婪和残忍。爱情滴散聚合正与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相呼应,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在这里,她显然是指爱情。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让人拍案叫绝,足以在结尾处压住分量。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最后一段由两行组成,是对整首诗的主题——自然、生死、爱情相生相克的总结。
  这是一首伟大的现代抒情诗。诗歌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狄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把握住这一危险的平衡,找到容纳他那野蛮力量的唯一形式。他这首诗如此雄辩,如此浑然一体。在某种意义上,一首好诗是不讲理的,靠的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穿透语言与逻辑之间。
  (摘自北岛:《时间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