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命运的“残忍和冷酷”

作者:徐 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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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诚恳的祈望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卑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
  ——《雷雨》序
  “了解《雷雨》全部意义的关键在于明确意识到周朴园的存在并对他的典型意义有一个清晰的了解。离开他,全剧就会变色;离开他,就将失去评判所有其他人物的主要客观依据。”①而正确评价周朴园对鲁侍萍的爱情态度,则是对周朴园形象准确把握的关键。如果说他真挚,为何当初又要抛弃侍萍,相见以后又不认,但最终又认呢?多年来学术界对此众说纷纭,成为争议的焦点。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来细读全剧最富戏剧性的场面——周朴园与侍萍相逢的这场戏,因为戏剧场面是戏剧作品构成的基本单位,也是体现戏剧本质的具体单元,要把握周朴园这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就必须落实到具体的场面中。
  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周朴园确定是一个大资本家,手上还有上千条人命,血债累累,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不是剧本的主体,两者是割裂的,从中我们仅仅可以看出作者对他的态度。在剧中我们看到他对这个家庭只有两件事:蘩漪的病和对侍萍的怀念。他确实认为蘩漪病了,派人熬药,晚上回来怕打搅她,睡在沙发上,但是方式不代表动机,他对她是无爱的,两三年不回家,但又不派人监视,回来后第三天才在客厅里偶然遇到,见了一面。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侍萍的怀念。
  故事发生在最热的季节、最闷热的一天,“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别人都热得不行,“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而周朴园却是在很自然的情况下觉察到窗子开了,“擦眼镜”、“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具”、“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从这一系列的舞台提示可以看出,周朴园完全是在一种本能的情况下感受到的。于是对周萍说:你的生母生你的时候受了风,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三十年从南到北,只有一个:对侍萍的怀念不变,而且付诸行动。周朴园一直念经打坐,几乎不近女色,他常常独自一个人久久地凝视侍萍的照片,三十年来一直如此。几次搬家,他都一直保留着侍萍的遗像、遗物,连她喜欢的家具也不让别人移动一分,连侍萍夏天不开窗子的习惯也不许他人打破。为了纪念她,不惜让全家所有的人受罪。如果说是始乱终弃,怎么可能?说他虚伪,又有这个必要吗?曹禺说:“这种感情是真的,并非伪善。”(1962年)②一九八零年部分中学教师就“怀念的真假问题”请教曹禺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真的,绝对真实的”,“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他爱所爱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初恋是最难以使人忘怀的,而侍萍正是他初恋的对象,侍萍年轻时曾是温柔美丽的,从倔强不驯的蘩漪身上会想到温顺多情的侍萍,引起对她的怀念,这是可能的。”③
  相见不相识。侍萍到了周家,逐渐发现很熟悉,直到最终见到自己的照片。这么多年中她是处于一种遗忘的状态,这样才能在苦难中度过。三十年后又见到周朴园,她此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态呢?见到后,记忆一点点地被勾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能再入周家被周朴园所纪念,而且被当作大少爷的母亲。“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具,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等候什么?等候谁?也许她本人也说不清楚。“老爷要到这屋里来?”一句问话却表明了她复杂的内心,被周朴园如此之纪念,她的理智和感情是分裂的,否则会扭头就跑。
  对于周朴园认不出侍萍,评论界一直认为是外貌变化太大,是三十年的苦难生活把侍萍折磨得变了形。这里有长期被人忽视的一点,其实只要细读剧本就会发现,侍萍的变化并不大,像是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气质非常高贵。“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分,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泊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侍萍确实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是骨子里熏陶的,这一点连蘩漪都能认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而这些无疑都是与周朴园分不开的。侍萍好认,可是周朴园却认不出来,为什么?其实很简单,三十年如一日,正常人尚难以做到,侍萍在周朴园心里已经成为一座女神。他并不关心眼前的女人是谁,唯一关心的是能从她嘴里知道什么。他心目中的侍萍是那么完美,无论品性、品德,还是出身,她是一尊二十岁青春、美丽永恒的女神,怎么能和三十年之后的鲁妈吻合?他无法将心中的女神与眼前的老太太联系起来,但鲁妈的话让他心惊,可是鲁妈长得太一般,他很难接受。
  相识不相认。侍萍的关窗使周朴园的记忆惊醒,使其陷入沉思,两个人都陷入梦境,周朴园“沉思”又“沉思”,流汗后“沉吟”,喘出一口气又“沉思”,一系列的舞台提示表明其精神状态。在此之前他不害怕表露自己的情绪,鲁妈仅仅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想的比她说得多得多,三十年的心灵是关闭的。从回忆中出来,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关上,那时的周朴园被关住了,三十年之后的周朴园出现了。现实的周朴园是一个商人,他能相信鲁妈,能相信鲁贵吗?这么多年使他懂于人情世故,在尔虞我诈、不择手段的社会中,他深知人心不古、世事险恶,已经形成了他特有的精警。一九八零年曹禺解释:“他经过几十年的变化心狠起来。”“侍萍的出现使他一下子从对过去的怀念回到现实的利害关系中来了。”④一九八零年十月在杭州讲学时,曹禺又说:“周朴园印象中的鲁侍萍,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今站在面前的鲁侍萍穿一身土头土脑的衣服,已经不是过去他所爱的鲁侍萍了,这使他从美好的记忆回到了现实。”⑤而恰在此时侍萍的梦却达到了顶点,“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朴园,你找到侍萍么?侍萍在这儿”,“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是控诉吗?这是对相爱的人斗气,周朴园不懂感情吗?但是要适应今天,两人都是如此,他将她的气平了,侍萍也清醒了,痛极而哭。
  关于三十年前的遗弃,周朴园当时肯定不是自愿的。一九八零年曹禺谈过两次,“我老觉得侍萍被赶走,周朴园不是完全同意的。他的家教很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违抗,他没有办法。新夫人是非常有钱的大官的小姐,绝对不会允许他前头还有夫人。周朴园的母亲为了依靠这方面的势力,非得把侍萍逼走不可。”⑥“鲁侍萍被周朴园家赶走,周朴园是不情愿的,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又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何况在赶走之前,周家始终未让他与侍萍见上一面。”⑦从侍萍的话里也可以看出,她口口声声是“你们”、“你们周家”、“你们老太太”,说明侍萍当年被赶出周家周朴园是不情愿的。当初他与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决不是始乱终弃,侍萍在周朴园心中的形象是永远的,这从被当作圣物的——绣着梅花的衬衫和雨衣(一定要蘩漪亲自拿,不让下人碰)也可见一斑。但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他根本做不了主,他的弃也是被迫的,只有屈从,只好无奈地把眷恋深深埋在心底。就如同他的外貌:“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
  我们可以将周冲与之对比。周冲,有着纯情的爱,没有丝毫的占有欲,心中充满了诗意的遐想,驰骋在自己脑海深处的只是空想。“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他的理想是扬帆出海,心愿是让四凤受教育,三十年之前的周朴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侍萍是受过教育的,是周朴园给她的,三十年后的周冲尚不能成就其理想,船还未出航帆已夭折。可见周朴园当时是惊世骇俗的,还生了两个儿子,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事情,他只有投降,回到旧有的轨迹上。而那个门当户对的第二个妻子,在剧中踪影皆无,实际上在周朴园的心中是一点痕迹也没留,他的青春、爱情,只有压在心底,心在滴血。三十年如一日,一种是对侍萍的怀念,一种是赎罪,侍萍永远留在周朴园的心中,美丽年轻,是一种宗教般的情感。侍萍被赋予太多,周朴园说她是明媒正娶的,像佛一样的供奉,不惜让全家难受,不顾蘩漪。但是他却要改造侍萍,改造她的出身,用社会认可的道德行为规范改造侍萍。一方面是抗议,一方面是归顺。把这一段留给自己,不让家人知道,要社会认可,给他们的关系一个社会认可的最高名分,自我赎罪,自我拯救。哀莫大于心死,我们不应该苛求周朴园,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主将们,他们的婚姻尚且屈服于父母之命,又何况周朴园呢?这也正是“《雷雨》所显示的,……是我所觉得天地间的‘残忍’,以及人在宇宙面前的卑渺与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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