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梅花留香
作者：冯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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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人在文学史上并未被浓墨重彩地书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轻易地将他们忘记,石评梅就是这样一位才女｡石评梅(1902—1928),山西省平定县人,乳名心珠,学名汝璧｡因爱梅花之俏丽坚贞,自取笔名石评梅｡她是中国现代文坛生命最短促的才女,虽然其生命仅似彗星一闪,但其冷艳的异彩伴随着哀婉的文字像风雪中颤动的梅花,余香犹存,永不凋零｡
我所在的小城,每到冬天来临之时,便 有许多行人捧着一束束淡黄的､蓓蕾初绽的梅花来往穿梭｡虽然少了白雪的点缀,但那撩人的花香却悠长得像小城绵延的街道,散溢在空气和树梢,如镜中花,水中月,朦胧且惆怅｡
若是评梅还活在世上,见到这幅雅致景象,定会心生许多缠绵悱恻的感伤,写出许多美丽断肠的文字,祭献给她深爱而又不敢爱的君宇｡直到君宇病逝,她幡然醒悟的时候,面对的却是君宇碧草如茵的墓冢,墓碑上镌刻着评梅手书的碑文: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悲痛欲绝,悔恨不已｡她愿自己的眼泪凝成一粒一粒珍珠,为逝去的君宇缀织一条流彩光华的围巾,她愿自己的相思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为逝去的君宇堆集一颗永久勿忘的爱心｡从此,便常见疏林寒雪､冷月凄星中,评梅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独自去陶然亭,来到君宇墓前,抱着墓碑悲悼泣诉｡任热泪融化墓畔冰雪,情爱苦酒和泪水独自酌饮,醉卧墓旁,任霜露侵凌,却唤不回逝去的英魂,忘不掉心碎的尘梦｡ 往日欢欣的记忆常驻心头:在陶然亭的夕阳下,评梅和君宇相拥漫步,低低倾诉｡如今只剩得衰草斜阳,残碑断碣,与评梅一颗孤寂清苦的心在寒风中抖颤哀泣｡评梅爱冬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期而至的雪使陶然亭显得无比苍凉,评梅先前如梅花一样俏丽坚贞的生命和对君宇满腔的爱在此逐渐消逝,也就在君宇逝世三年之后,评梅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悔痛病逝,友人们据其“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遗愿将其葬在君宇墓畔,二人真如君宇所言: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陶然亭是滋育他们爱情的温床,也是埋葬他们爱情的墓地｡
整篇文章写得情真意切,幽怨伤感,读后令人唏嘘不已,体验一段美丽忧伤的爱情之时,也不禁感叹此中之遗憾｡评梅文笔精致,深得古典诗词神韵,把心中细腻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每次读起这些蘸着血泪写成的文字,都觉得渗出一股无尽的幽怨,仿佛评梅从那些可感触的文字中站立起来,从七十多年前陶然亭稀疏悲凉的雪景中一路走来,带着满腹的哀愁,向世人诉说着她和君宇心碎的爱情故事｡我的心便时常蒙上一层深深的寒意｡若哪年冬天有幸去陶然亭的话,一定带上一束精致的梅花,让这淡淡的梅花香给她抑郁的亡灵带去一丝安慰,并且这梅花香就像她遗留的文字,是永远挥之不去的｡
附:
墓 畔 哀 歌
□石评梅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眼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容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①,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有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头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暗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残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在残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常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予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斜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青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使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翩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扌不 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深夜,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十六年清明陶然亭畔
① 文中所提到的“我爱”系高君宇,山西省静乐县人,中国共产党早期活动家之一,高君宇曾经红叶题诗向评梅表示爱慕之情｡但是由于评梅刚刚结束一段爱情伤痛未愈,另外君宇在家有包办的妻子,因此评梅将感情掩埋在内心,拒绝了君宇｡1925年,高君宇过度劳累,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埋葬在陶然亭｡君宇的死让评梅深感后悔｡这篇文章就是评梅去陶然亭看望君宇之后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