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作者:胡尹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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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作为《野草》的末篇,《一觉》是诗人艺术上的精心构撰,也是《野草》中最浓烈的散文抒情诗篇之一。《一觉》在《野草》中的特殊重要的地位,乃至在鲁迅和许广平恋爱中的特殊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觉》的第一段——散文诗的序幕,是这样写的:
  飞机负了掷下炸弹的使命,像学校的上课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飞行。每听得机件搏击空气的声音,我常觉到一种轻微的紧张,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
  隐约听到一二爆发声以后,飞机嗡嗡地叫着,冉冉地飞去了。也许有人死伤了罢,然而天下却似乎更显得太平。窗外的白杨的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收拾了散乱满床的日报,拂去昨夜聚在书桌上的苍白的微尘,我四方的小书斋,今日也依然是所谓“窗明几净”。
  鲁迅自己是这样解释《一觉》的:“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的时候,作《一觉》。”①看不出散文诗和爱情有什么关系,这是“难于直说”的苦衷。鲁迅分明只是解释为什么散文诗中会出现“飞机”、“炸弹”、“爆发声”等字样的背景——他在“奉天派和直隶派军阀战争”中创作了这篇散文诗。战争只是提供了诗人表现感情的背景和契机,远远不是散文诗表现的题旨,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解读这段散文诗的时候,背景上的飞机、炸弹、爆发声,只是诗人在此“‘死’的袭来”的战争环境下,依然有“深切”的“‘生’的存在”的一种强有力的衬托。
  从散文诗的第一段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自我感觉同《野草》此前的诗篇比较起来,是截然不同了。《影的告别》里,诗人曾经“彷徨于无地”,甚至还有过“独自远行”的念头。《希望》里,诗人一再叹息,“我大概老了”,“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我的青春已经逝去”。《腊叶》里,更慨叹“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一觉》一开头,却表现了诗人“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是以笔下景物的勃勃生机为背景的:白杨嫩叶在日光下发乌金光,榆叶梅也比昨日开得更烂漫,小书斋窗明几净。《野草》此前二十二篇散文诗中“曾经存活”的“‘生’的存在”,是“过去的生命”,“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它们只是被爱情战胜了的“已经死亡”“已经朽腐”的“曾经存活”。《一觉》里的“‘生’的存在”,则是一种崭新的生命存在。生活已经证实她对他的爱情是持久而坚不可摧的;在爱和被爱的大欢欣中,诗人的灵魂里流荡着生命清新的喜悦和执著,就连诗人的迟暮叹息,也已经荡然无存了。
  
  二
  
  散文诗第二大段是《一觉》的主体,展示“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即诗人心田充满的爱情。这一大段结构十分别致。六节(六个自然段)散文诗,分成三组,每组二节,前一节大体叙事——诗人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或想起来的事情,后一节是抒情。
  第一组是这样的: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
  “因为或一种原因,我开手编校那历来积压在我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我要全都给一个清理。”“或一种原因”是什么?我以为,就是他俩已经形成了今后共同生活的切实可行的计划,而且付诸行动了。清理文稿,意味着会付诸行动的开始。
  一九二五年九月,诗人积劳过度,肺结核复发,大病一场,到第二年年初才渐渐转愈。面对死神,自然不免发生生存和爱情的危机。诗人在《腊叶》中不能不发出“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的沮丧,现在,诗人终于战胜了病魔和死神,又经历“三•一八”惨案的种种风险,疾病和生活的磨难不仅没有摧毁他俩的爱情,反而使他们的爱情更加坚定。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鲁迅对如何安排他俩今后共同生活,终于有了明确的计划。这个计划包括两个要点:
  第一,离开北京,到适当的时候公开同居。北京已经有关于他俩婚外恋爱的流言,不离开北京,流言将可能沸沸扬扬;他俩的关系公开了,流言变成事实,论敌们就有了从道德上攻击他、置他于尴尬境地的口实。更何况,在北京公开同居,就要同朱安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的地位无异于妾,虽然她可以不计较名分,然而,作为启蒙运动的先驱的鲁迅,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也就在这段时间,出现了他俩一起离开北京的机会。许广平的学业即将完成,毕业近在眼前。鲁迅的好友林语堂已经准备离开北京,回家乡福建担任厦门大学文科学长。据《鲁迅日记》,五月十三日,“与耀辰、幼渔、季市饯语堂于宣南春”②。饯行,就意味着林语堂在五月十三日前不仅早已经收到聘书,而且也完成了离开北京的所有准备工作。以当时鲁迅和林语堂的关系,我们有理由推断,林语堂还在酝酿去厦门的时候,鲁迅就已经同他约好:如果你成行,我也和你一起去厦门。这当然是林语堂乐意的。
  第二,两人分开两年,分头去挣钱,至少使他俩的积蓄可以维持半年的生活,免得空着肚子,减了战斗锐气。“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③作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的鲁迅,写过《伤逝》的鲁迅,考虑问题是非常现实的。这第二点,可能经过一个说服过程,许广平才接受,并且即使后来开始实施了,也仍然不无保留。这证据就是,《两地书》第二集,许广平和鲁迅在上海分开去广州的轮船上给鲁迅写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现只我一人在房,我想遇到机会,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管它多少,待到岸即投入邮筒;但临行所约的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④“不能守住”和“要反抗的”,透露了“临行所约的时间”,是鲁迅提的,并且是经过说服,许广平才接受的。要不,这句话应该改作“后悔所提出的两年时间太长了”,“反抗”一词更是用词不当了。
  鲁迅开始清理历来积压在他这里的文稿,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实施鲁迅提出的计划,准备离开北京了。作为“曾经存活”过的一段铭心刻骨的生命体验的象征,《野草》就要真的画上句号了。只说“因为或一种原因”,当然是有“难于直说”的苦衷,因为诗人和她的恋爱是婚外恋。
  看“青年作者的文稿”本身并不重要,只是为了创造抒情的契机,即为了引出“青年们”。当散文诗开始抒情的时候,在诗人意识里“青年们”已经转化成“她”了,这是障眼法,为了避免读者对号入座。在前一节里,这种激情还是表现得稍稍隐晦一些,然而,已经不难看出是对“她”的赞美了。“青年们的灵魂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不肯涂脂抹粉的”、“绰约的”、“纯真的”,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他们是“我的可爱的青年”!然而,这赞美还只是对后一节直接抒情的过渡。
  后一节是诗人感情的直接抒发,本身就是一首献给她的浓烈的爱情小诗,对表现《野草》的爱情主题至关重要,特别需要细细咀嚼。
  “灵魂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灵魂”。因为她和诗人同样生活在铁屋子里,都是铁屋子里的觉醒者。诗人特别强调“这是人的灵魂”,即强调不是奴隶的灵魂,更不是奴才的灵魂,而是人的灵魂。觉醒者的灵魂总是备受铁屋子里的风沙打击的。如果灵魂依然娇美柔弱,能经得铁屋子的风沙打击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一年了,她不再是“江南的雪”,更不是“暖国的雨”,生活和艰难的爱情已经把她锤炼成“朔方的雪”了。这样粗暴的灵魂,激起了诗人爱的激情:“我爱这样的灵魂;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粗暴当然是“无形无色”的。当诗人充满激情地向她表白爱情的时候,诗人的笔触突然转向自己意识里,展示在诗人的意识里悠然幻出的一个遥远而飘渺的诗意盎然的爱情故事:“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这几句散文诗太含蓄了,需要详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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