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狐鬼现实主义的杰作——《青凤》

作者:顾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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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篇幅上来说,《聊斋志异》中的作品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特别短,只有一个梗概,相当于现在的微型小说;另一类比较长一点,故事曲折,描写较详,但笔墨仍然是比较简明的,正如纪昀所说,是“有唐人传奇之详,又杂以六朝志怪者之简,既非自叙之文,而尽描写之致”。鲁迅先生则说成是“以传奇法,而以志怪”。后一类最能代表《聊斋志异》的特色和水平,《青凤》一篇,可以说是其中的杰出之作。
  《青凤》故事的发展大约可以分为四个阶段。首先是耿去病初会青凤,一见钟情;第二,次夜相见,互诉衷情,不料被青凤的叔叔撞破,不欢而散;第三层写第二年清明上坟,得一狐,提抱以归,则青凤也,于是同居,生活得很幸福。最后写两年以后青凤的叔叔遭横难,耿去病挺身救之,“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故事首尾完具,曲尽其妙。在封建社会里,像这样曾经遭到家长反对后来终于得到谅解的恋爱和婚姻,有是有的,比较少见,但有狐狸精的介入,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青凤》叙事艺术极高妙,思想水平也很高,多有值得揣摩玩味的地方。
  小说中女主人公青凤正式出场很晚,其先以相当多的篇幅写她的叔叔胡义君与堂兄孝儿。小说的开头部分详细描写太原耿氏的宅第旷废,因生怪异,而耿氏之侄耿去病胆气极豪,半夜闯入,只见“一叟儒冠”,“一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笄耳”,耿去病进来后,母女避去,胡氏父子与耿去病高谈阔论;因为谈到该叟先德的谱系,遂让孝儿去“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青凤这才正式出场。《聊斋志异》中的许多故事,狐狸精一开篇就出场,恋爱故事迅速推进,而这里的写法不同。性急的读者也许会觉得情节的推进太慢,但这样写才合于情理,而且为下文的发展埋下了伏笔。这老狐狸自名“义君”,其子名“孝儿”,谈吐不离“祖德”,俨然是一位正统派。正因为如此,当老狐狸察觉到耿去病有意于青凤之后,立刻决定搬家,免得侄女弄出什么有违闺训的丑闻来;又唯其如此,当他撞破耿生与青凤的幽会之后,大骂道:“贱辈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这种封建家长的专横做派,事先是有铺垫有暗示的。孝儿则被处理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后来他成了耿家的家庭教师,“循循善诱,有师范焉”,也是前后呼应,血脉畅通的。《青凤》不是孤立地写青凤这一个狐狸精,而是把她放在富有礼教传统的封建家庭当中来写,反映出封建时代的少男少女如何冲破家庭障碍去恋爱的实际,这就具有了现实主义的深度。过去人们往往把《聊斋志异》说成是浪漫主义的创作,其实这里不过是有许多狐精鬼魅而已,如果我们把她们看成人,其中不少篇章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可以称为狐鬼现实主义。
  小说中关于青凤的描写极简,即使是重要的地方也只有寥寥几句,而极为传神,耿生一见青凤,便跌入情网,悄悄地踹一踹青凤的脚以传递信息,青凤“急敛足,亦无愠怒”,信息收到,她也有点意思了,但不便反馈。后来当他们的幽会被叔叔冲散之初,青凤“羞惧无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带不语”,然后就“低头急去”。封建秩序下少女们毫无办法,只能如此。跟许多无拘无束风流放诞的狐鬼不同,青凤是这样一个有教养的狐狸精。
  当义君有难,让孝儿来求援时,去病故意表示不肯,孝儿“哭失声,掩面而去”于是——
  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
  青凤虽然离开了她的故家,但对叔叔的养育之恩没有忘记,对封建主义的“家范”也仍然认同。这些描写都恰如其分,合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封建时代的少女,大约以既遵守家范也要求自由之青凤型者居多。将这种类型写入文学作品显然是有意义的。
  《聊斋志异》中虽然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和神妙的奇迹,但描写的笔墨丝丝入扣,其实是很讲究真实性的,所以可称为狐鬼现实主义。蒲松龄塑造的少女形象数量多,质量高,可以同曹雪芹媲美,只是这些女子分散在各篇,不可能有一个大观园将她们聚集于一处罢了。分散有分散的好处,这样可以涉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
  胡义君得救后向耿生下拜,“惭谢前愆”,他不仅承认了耿去病与青凤的关系,还举家迁来,一起过日子。爱情战胜了封建教条,“家范”实际上是完全失败了。青凤虽然拘谨温厚,《青凤》的主题其实却是很激进的。
  
  附:
  青凤
  蒲松龄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初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才及笄耳。酒襑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诧问:“谁何入人闺闼?”生曰:“此我家也,君占之。旨酒自饮,不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坐客无容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名青凤,鄙人之犹女也。颇慧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去②。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凝待终宵,寂无声襒③。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凭几④,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捻⑤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深⑥,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襓然。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跪⑦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绻绻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谨,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益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依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我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生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青凤,刀锯铁钺愿身受之!”良久寂然,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值。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青凤也。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怀⑧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言妾已死⑨,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救。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留之也⑩。”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 ,乃家范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韦长,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祈{11}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校释]
  卷次:手稿本第一册第三十九篇,康熙间抄本卷一第三十九篇,铸雪斋本卷一第四十篇,青柯亭本卷一第十三篇,二十四卷本卷三第一篇。
  ①慧: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为“惠”字。
  ②“与女俱去”句: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去”字为“起”字,并多“遽搴帏去”一句。
  ③:康熙间抄本、铸雪斋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青柯亭本、二十四卷本为“咳”字。
  ④“夜凭几”句:“铸雪斋本、二十四卷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在“夜”与“凭”字间,多一“方”字。
  ⑤捻: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为“染”字。
  ⑥“次夜,更深”句: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在“更”与“深”间,多“既”字。
  ⑦跪:康熙间抄本、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青柯亭本为“跽”字。
  ⑧怀: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二十四卷本为“获”字;铸雪斋本为“得”字。
  ⑨“婢子必言妾已死”句: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为“婢子必以言妾为已死”。
  ⑩“望君留之也”句:“铸雪斋本、二十四卷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在“君”与“留”间,多一“之”字。
  {11}还祈:铸雪斋本、二十四卷本与该抄本同;手稿本、康熙间抄本、青柯亭本为“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