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在错落的时空罅隙中枉自嗟呀

作者:侯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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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①。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②。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④。
  ——李商隐:(《无题》)
  
  ①画楼:彩绘华丽的高楼。桂堂:用桂木构筑的厅堂。
  ②灵犀:传说犀牛是灵异之兽,角上有条白纹,直通大脑,感应灵敏,所以称灵犀。
  ③送钩:古时宴会上的一种游戏,将钩藏于手中叫人猜,不中者罚酒。分曹:分成对儿。射覆:古时的一种游戏,把东西放在器皿下让人猜。
  ④听鼓:听到报晓的鼓声。兰台:指秘书省。汉代藏图书秘籍的地方叫兰台,唐高宗时改秘书省为兰台。转蓬:飘摇不定的蓬草。
  
  读李义山的诗,让我觉得沉重,总有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苦涩悲情笼罩心头。这种感觉既令我恐惧,又让我忍不住一步步走近去品味和琢磨——我相信诗中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它在召唤,让我着迷。
  沉重或是苦涩,源自诗人生命深处切切实实的在体裂伤感。因为无论在多么美好的社会里,生活对极富生命感受力的诗人来说,都是极其伤身的。因伤心而伤身。
  诗人为什么伤心,他有什么不满足?难道他在寻觅什么而没有找到吗?是的,他一直在寻找,寻找能抱慰自己生命创伤、结束流落漂泊感的人。她必定与自己“心有灵犀”。
  古人所说的“心有灵犀”,就是现代人常说的“性情相契”。原来早在一千年前的李义山就已经用“性情相契”来要求自己的情感生活。这可不是一个轻易就能想到的追求。诗人永远都在寻找与自己性情相契的同路人。可是哪里就那么容易找到?
  据说,两个性情相契的人最初是同一个人,上天把他们分成两半放到了不同的地方。让他们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在找到“另一半”之前,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不能被当作严格意义上的成年人。在中国民间的许多地方,结婚不仅被认为是“成家”,还常被称作“成人”,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如何才能找性情相契的人与自己同行?上苍把他们放在了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空间这样广阔无边,时间也绵延了千万年,找到怎么可能?找不到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让世界上存在两个性情相契的人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如何让他们成为“同路人”。即使生活在同一时间里,而南北东西、万水千山又到哪里去寻找?假使生活在同一空间里,现在、过去还是未来,她又生活在哪一段光阴里?同生同在是理想的状态,可那也不过是三种可能性中的一种。相对于空间距离来说,时间的罅隙更难弥合,即使同生同在,一已为人妻,一已为人夫,这种可能性又何尝少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谁人所说?他有什么力量做出这样的保证?难道是上天?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许诺!“终成眷属”只不过是人们的渴望罢了,渴望得太久,以致把想象错当了真实!
  这世间有无数性情相契的人错落在了时间和空间的无情罅隙中。
  
  在错落的时空罅隙中偶然相逢
  
  诗人永远都在寻找与自己性情相契的同路人,在某一瞬间,他找到了。就是那一瞬间,点亮了他近乎荒原的心境许久……
  在星辰满天、凉风习习的昨夜,在画楼和桂堂之间,诗人出席了一次普通的官场夜宴。一片嘈杂的推杯送盏之后,他们玩起了当时流行的游戏——送钩和射覆。其中有歌姬参加。如果仅仅是一场夜宴,它对诗人不具有任何意义,相反,那会是一种折磨;因为对天性敏感的诗人来说,群的热闹往往更能显出己的孤独。而这次却不同:在这场夜宴中,他遭遇了一场精神事件。
  世人多是路人。如果不是以精神沟通为前提,即使相识几十年也依然是路人。诗人在满目路人之中,在一片喧闹与嘈杂声中,他与那位与自己有着相通生命感觉的女子偶然相逢。至于这位女子是夜宴主人的歌姬还是姬妾,并不重要;夜宴主人是王茂元还是令狐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遇到了女子事实本身。一首无题诗,就是一个幽眇动人的爱情故事。不过,诗人想要告诉我们的只是他在故事演绎之后的体验,至于何时何地谁人的故事,他无意倾诉。归根结底,诗人只有抒情的欲望,而没有叙事的欲望(即使叙事也是为了抒情)。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去探轶本事,强为索解?只要能够领会诗人彼时身在其中的感觉就是了。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肉体是沉重又局限的,既不能像梁祝那样化蝶双飞,也不能像萧史弄玉那样乘鹤而去,但在诗人与女子心中却涌动一条相通的河。“忽独与余兮目成”,目光与目光相遇的一刹那,灵魂与灵魂的交接也在进行;在那一刹那,诗人的心底如电光闪烁般被照亮,那是一种生命感觉被激活的悸动,那是一种在生命幽深之处偶然相逢的喜悦。
  游戏仍在继续,诗人与歌女都参与其中。因为此前有了“心有灵犀”的亲熟,在游戏中,诗人对对方便显示出情不自禁的走近。“隔座送钩春酒暖”,送钩是当时酒宴场合普遍流行的一种游戏,将钩藏于手中叫人猜,不中者罚酒。为什么是“隔座”送钩而不是“邻座”?原来诗人与女子隔座而坐,在接到酒钩后故意传给女子,这种举动对诗人来说是情不自禁的,由此一来,他们之间的亲熟又增进了几分吧。“春酒”二字,透露出诗人在游戏中被罚了酒,他走了神猜不中才被罚了酒。在灵魂被照亮的时刻他哪能不走神!诗人又说“春酒暖”,被罚了酒不但不懊恼,反说酒是暖的,的确太有意思;诗人哪里说的是酒暖,分明是在说此前的“心有灵犀”暖啊。“分曹射覆蜡灯红”与上句一脉相承,“红”字点出诗人被温情包围时的心灵底色。
  他们在苍茫无边的时空罅隙中相遇了,没有言语,用含情的目光彼此问候。然而相逢仅仅是瞬间,如划过天际的刹那烟花随风飘散。他们纵使心有灵犀,却毕竟是生活在不同轨道上的人——一个是落拓文人,一个是天涯歌女,上天赐予他们的交点只有一个,就像一个圆与它的切线,随后再无机缘。
  诗人惟有独自嗟叹。
  
  难道只能这样“枉自嗟呀”?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片刻的温情之后,应衙的鼓声响起,诗人被迫从充满悸动和喜悦的情绪状态中剥离出来,重新跌入一如既往的沉沦中。生命再次像飞蓬那样在茫茫浮世中随风起落,飘于无地,寻不到一点质感。那曾经的尚未远逝却永不可再追的温暖,让他难耐当下的凄凉。
  难道只能这样“枉自嗟呀”?难道诗人就没有幻想更多的幸福,没有想象过与那位女子的共同未来?
  他是一位诗人,以想象为业,他不可能没有幻想过!
  作此诗时,诗人已过而立之年,正是生命成熟到懂得如何掂量轻与重的年龄。他不是没有想象过一起携手走向未来,而是他已经明确意识到,在现实的牢笼中,两个生命个体之间,即使心灵相通也不过是复杂且相对的分界。这分界,不容打破。于是,在一声声无语的嗟叹之后,他只能把对幸福的欲望控制在想象里,不让它溢出。他宁愿选择诗意的懵懂,也不会对现实作无谓的牺牲;不是不欲,是不能——他早已知道那里没有好景致。诗人有过多次爱情体验,任何一次都不会有结果。每一次放弃,都是一杯生命的苦酒,他只能一杯杯地啜饮;而一次次地放弃,已经使他渐渐习惯,所以,做这样一个决定对他来说并不艰难。
  梦想的烟霭,充满朦胧之美,轻而易举就被现实的一阵风吹散。除了嗟叹与追忆,诗人还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