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夸饰不等于矫饰

作者:姜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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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名作欣赏》二零零五年第四期(鉴赏版)上《几分矫饰几分真》一文后,颇不以为然。该文认为元稹《遣悲怀》等悼亡诗表达的是矫情,其理由有二:一是诗中采用夸张手法,言过其实,不符合元稹的生活实际;二是认为元稹即《莺莺传》中的张生,他对莺莺始乱终弃,因而对其妻也绝无真情可言。
  先谈夸饰的问题。夸张乃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传统表现手法,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专设《夸饰》篇予以论述。他强调说:“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舟刀,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刘勰所强调的“辞虽已甚,其义无害”,对于我们正确理解夸张的修辞手法是很有帮助的。
  就拿唐代最杰出的大诗人李白与杜甫来说,他们又何尝少用夸饰手法。随手举些例子吧,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谁也没有责备过李白,说他在说昏话,哪有三千丈长的头发?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谁也没有怀疑过李白为什么衰老得这么快和酒量竟这么大?李白《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谁也没有怀疑过相思之苦竟能摧折心肝!
  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新松恨不高千尽,恶竹应须斩万竿。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谁也没有批评过杜甫“新松”“恶竹”两句写得无理,反倒要赞扬杜甫有热爱新事物与嫉恶如仇的精神。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谁也没有批评杜甫在说大话、空话,而是赞扬杜甫有民胞物与的伟大胸襟。杜甫《忆昔二首》之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如片面地看,可能会批评杜甫对开元盛世过于美化了,难免有粉饰太平之嫌,殊不知诗人这样写,是为了通过强烈对比,从而突出现实问题的严重:“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因此,我认为对于元稹《遣悲怀》诗中夸饰手法的运用也应作如此观。文章批评“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二句,讥讽“监察御史大人把‘贫贱’说过了头,不就反露了自家马脚!”岂不知元稹这两句说的是过去当校书郎和左拾遗时的家境,而不是说的当监察御史后的家境,元稹不是在诗中明说:“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吗?有了如此丰厚的俸禄,却只能用斋供祭奠妻子了。元稹为此而痛心!确实,监察御史官阶较高,据《通典•卷四十•职官二十二》记载,监察御史为正八品,又据《通典•卷七十五•礼三十五》记载,地位也较高,“仪制令”(其文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权力也较大,可以弹劾中央和地方官吏。但校书郎、左拾遗就不同了,只有从九品,据《文献通考•卷五十•职官考四》记载,“武太后垂拱中置补阙、拾遗二官,以掌供奉、讽谏。天授二年,各增置,通前为五员。三年,举人无贤愚咸加擢用,高考试凤阁侍郎、给事中,次或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当时颇为滥杂,著于谣诵(谣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把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数量多到车载斗量,其待遇显然也不会很高。
  当然,对于元稹《遣悲怀》三首诗中家境清贫的夸饰性描写,我们理解时也不能过于死板,这正像理解李、杜诗中夸饰性诗句一样,均应如孟子所说“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
  此外,该文认为元稹即《莺莺传》中的张生、他对莺莺始乱终弃、因而对其妻也绝无真情可言的观点也不能成立。因为这是在确认元稹即张生的大前提下进行的。殊不知将元稹与传奇中的主人公张生等同跟将曹雪芹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等同是同样性质的错误。关于这一点,现代学者已作了很多论证。如原江苏古籍出版社的吴伟斌先生曾有系列论文发表,兹不赘述。这里仅想补充一点,该文作为有力论据的《全唐诗》仅存的三首崔莺莺的诗(即“为郎憔悴却羞郎”“待月西厢下”“怜取眼前人”),其实都是从《莺莺传》这篇传奇中摘录下来的,后两首也在《西厢记》杂剧中出现。摘录者也是将元稹等同于张生,并随意编上了诗题。根据这样的材料来进行论证,又哪来的说服力?其实,严格地讲,这三首诗的真正作者,应当是元稹。元稹的诗作,却成了指责他自己“薄幸”的罪证,这岂不是太滑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