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言不及义的“赏鉴”

作者:刘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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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赏鉴四题》(《名作欣赏》2006年6月号上半月刊)读来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作者数落他人“捕风捉影”、“言之无据”,“没有像样一点儿的文学批评”,其实这些用来评价该文,倒是挺合适的。四首唐诗的“赏鉴”,皆扔弃原作,亦不顾及诗人当时处境,想入非非“赏鉴”,此乃极不好文风。
  谈及“小舟缘何偏‘自横’”,“这两句诗的妙处在于创造出了需要救助的弱者以及诱使弱者接受救助。‘春潮带雨晚来急’,当此之时,一个人想要前往河的对岸,就必须乘坐舟船;‘野渡无人舟自横’则在发出这样的隐秘之音:想渡河到对岸的人啊,快来这儿,这里一切就绪了,而且没有其他人,您一到就可以开船!”坐船即“弱者”,摆渡即“救助”,真乃佛门慈航普度!那么《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以及屈原的“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还有《两汉乐府》中“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等等,是否都发出“隐秘之音”:“弱者”坐船,摆渡“救助”呢?否!论诗要顾及原作及作者全人,才有可能获其主旨。韦诗有情绪恬淡一面,向往正是“独处、自由”,不拘形迹,“吏舍跼终年,出效旷清曙”(《东郊》),渴望的是自由自在;“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寄李儋、元锡》),欣赏的是独处逸思,而《滁州西涧》幽幽透出的,正是如此天然、孤寂情绪。后二句尤富旨趣,时间暮“晚”,“无人”拘束的“野渡”,舟“横”显得多么逍遥自在啊!这表面写景,实写的是性情、追求!“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亦正是“横”的洒脱自由!这优美情调岂可用“您一到就可开船”取代!
  讲到贾岛的两句诗时,作者认为“用‘敲’略微胜过用‘推’”。“‘敲门’必定有声响。‘敲门’才意味着一段等待的时间”。这让人想起朱光潜《咬文嚼字》一段鞭辟入里、入情入理论述:“这不仅是文学上的分别,同时也是意境上的分别。‘推’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敲’就显得他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敲’的空气没有‘推’那么冷寂。就‘鸟宿池边树’看来,‘推’似乎比“敲’要调和些。”(《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着力于幽独情景,与苏绛为贾岛写的墓志铭:“孤绝之句,记在人口”,骨子里是吻合的。虽然艺术趣味,各执所爱,然而有雅俗、文野、高下之判。
  论述李白《早发白帝城》:“处身于‘彩云间’的‘白帝城’是‘高度’的象征,而一个人一旦达到了这个高度,他再想实现其他任何伟大目标(如前往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那也是易如反掌(所谓‘一日还’是也)。就这样,此诗内在雄辩地暗示了象征着‘高度’的‘白帝城’的价值。”此乃一段“雌辩”奇文,算让人开眼界,竟有这般识诗的!“白壁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且看李白遇赦前心境:“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遇赦后的“书怀”:“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送此万里目,旷然散我愁。”“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而《早发白帝城》抒发的正是“顺江而下的畅快心情”,一扫“愁”绪。对大自然深沉的喜爱,求精神的寄托,获得抚慰,分担愁苦,这与出发地“高度”的“价值”,有何风马牛干系!若论“高度”,“蜀道难”才最具“价值”,请作者去“隐秘论证”吧!
  评议杜甫《蜀相》,又来“雄辩”:“此诗的‘灵魂’,是‘对于死亡的厌恶’……一个人即使是身为‘丞相’,但一旦死了,就只能‘栖身’于‘柏森森’的‘城外’;一个人一旦死去,‘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碧草的春色和黄鹂的好音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像‘蜀相’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会遭遇求贤者恭谦的请托,就可能开创出伟大的事业,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而这样的死,又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如此卓见去观杜诗,恐怕处处是“对于死亡的厌恶”:“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廖。”一见凭吊,便断为“对于死亡的厌恶”,实乃“言之无据”!诸葛亮六出祁山,“出师未捷”,身死五丈原,壮志未遂。一个“先”字含多少痛惜!这让诗人深受感召,洒一鞠泪湿襟袍之叹。“泪满襟”是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极度推崇,是对唐朝缺少蜀相似人物而致内乱难平的忧戚!诗意透出的是忧国忧民、借古讽今。抗金名将宗泽临终前再三吟咏“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连呼“过河”而死,可见杜诗激励人心的震撼力量!杜甫多次写过诸葛亮:“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都不容低估、曲解为“对死亡的厌恶”!《古诗赏鉴四题》作者乃堂堂哲学博士,恕我不客气讲,隔行如隔山,其人并不懂何为文学艺术,所以隔靴搔错点。不同意见常有,损人语气不可有,否则便失去了哲学中的和谐、析理、柔美与友善,先生以为如何!
  同一期的《历史沉思——宋人三首赤壁词讲演录》,大篇幅谈苏氏《念奴娇•赤壁怀古》,流于常见,仍未点穴。什么“英雄加美人……爱情事业双丰收……周郎越是人生得意,越发显示苏轼此时的失意”。其实东坡在赤壁泛舟借写周郎自有不得明言苦衷,用意深焉,可谓“春秋笔法”。《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时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纳大乔,瑜纳小乔。”周瑜固然有本事,但弃如糟糠也易。青云直上,顺风顺水,年少得志,与国君孙策是“连襟”大有关系,一句“小乔初嫁了”,绵里藏针,含多少婉讽!反视自己“笔头干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沁园春》),旷世才能,却一再无端遭诬陷、迫害、打击。“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十二月二十八日……》),尽是对仕途裙带关系的针砭。虽然“凭证鞍无语,往事千端”,然而苏氏“最先也最后保留替自己说话的权利”(林语堂《苏东坡传•序》)。该文谈“人生如梦”有例证:“人生短暂,这一点在《前赤壁赋》里头也有表现:‘羡长江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殊知这是“客”言,正是苏氏不同意,所极力否定的,怎可主客合一呢?
  《庄子“逍遥游”浅释》(《名作欣赏》2006年4月号上半月刊)论及“至人、神人、圣人”,认为“三者名殊而实指为一。‘无己’是忘我后的任性自然,‘无名’‘无功’同样是忘我后的任性自然……都能在人生中做‘逍遥游’”。
  我以为三者有异,其间有渐进渐深差别。“至人至己”消除物我对立,己无所“待”,乃逍遥游最高境界;“神人无功”:无意以劳建立功绩,自由的生命应是积极的;“圣人无名”,不求名利的德智高尚者。若联系庄子的《秋水》:“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即微不足道毫末)。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这就是对居“功”神人、求“名”圣人的彻底否定。后代文人受老庄影响,也不时抨击所谓“神人、圣人”,其源盖出于此,怎可粗线条说三者合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