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泼洒激情铸美文
作者:厚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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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前面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这篇散文之所以能够成为写景“美文”,它本身有这样几方面的显著特点:
一是以情驭景。“情景交融”是中国古代艺术审美的重要表达方式,古人对此有很多论述。黄宗羲言:“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古之人,情与物相游而不能相舍”(《南雷文集》卷一《黄孚先诗序》);王国维云:“景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情景交融”的逻辑依据是“真情”的存在,有了对于自然万物的生命化关注,才会寻找到能够附丽和依存的对象,这样的情感才能打动人们。刘成章先生在这篇散文中很好地发扬了他一贯善于“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传统,紧紧抓住陕北特有的物象“扛椽树”来传达他的生命情感。但他的高明之处更在于,他能够以情驭景,把客观物象当作自己传达情感的载体,自由自在地泼洒激情,而不是匍匐在自然物象之下的简单描摹与刻画。
二是构思奇巧。“借景抒情”类散文,之所以能够成为我国抒情散文的正统,究其原因,估计有传统文人对于专制社会的不满而采取的寄情山水的逍遥情怀,这种逍遥情怀久而久之形成一种文人抒发性灵的传统。但是,在怎样抒发性灵的过程里,就能看出写作者才情的高下优劣来。刘成章的《扛椽树》却在开头用奇崛的语言调动起读者的审美想象后,笔锋一转,写古人笔下的柔弱之柳的形象去了,直到第五自然段才写“我”与“这柳”的邂逅遭遇激情的感觉。即使专门对于“这柳”的描绘,也不是精描细绘,而是大块泼墨,用类似印象派的绘画风格描绘它的整体特征,以及“这柳的枝条”的状态,其笔墨重点在于宣泄作者自身的主体情感。直到最后一个自然段中,作者在情思激荡不能自已的情况下,才“泼”出了“这柳”的名字——“扛椽树”,才在情感的制高点里给文章点题。由此可见该文貌似自由挥洒,实则匠心独运,巧夺天工,浑然一体。
三是文势磅礴。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指出的那样:“五情发而为辞章”、“情者文之经,辞者文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语言既是情感的负载物,更是情感的形式。倘若没有严密组织体系的语言保障的话,一切情感的传达都谈不上。因此,可以这样说,《扛椽树》的最大特点在其高超的语言运用技巧,这的确让读者为之赞叹不已。作者为了传达自己独特的审美理解,首先大量使用排比句式。这种句式的使用,造成文势的急促有力,仿佛急风骤雨一般,使得情感的挥洒酣畅淋漓。同时,行文中也还有大量拟人和比喻等修辞手法运用,既使整体文章摇曳生姿,同时也给读者创造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总而言之,这篇酣畅淋漓的《扛椽树》是刘成章先生激情泼洒所铸就的佳作,也是其匠心巧运、别出心裁所创造的美文,为无数读者所激赏!
附:
扛椽树
□刘成章
这柳,这陕北的柳,这迎着漠风的柳,这晕染出一片苍凉的柳,千万年来,是在等谁呢?谁能描绘出它的满身奇崛?
……滔滔的河。滔滔的神话和历史。滔滔的云中飘带和地上脚步。自周至春秋,花开花落五百年,星转斗移五个世纪,五百年五个世纪十几万人晴晴阴阴的日子,纷来沓至,应接不暇,等来了古神州的第一批诗人。诗人们如鸟如蝉如蛙,吟诵之声不绝啊不绝。吟出了“风”,吟出了“雅”,吟出了“颂”,吟出了一部《诗经》。吟出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绝妙佳句。不过,此句绝妙是绝妙了——引得后辈子孙竞相模仿,竞相依依——但,它却与这柳无干。风马牛不相及。南辕北辙。依依者在水一方,若窈窕淑女,不在陕北。陕北是满眼的干山圪塔。依依者不是这柳。也难怪,这柳只生长在遥远的绝域,诗人们何得一见?
及唐,诗界的天空今非昔比,星汉灿烂。一颗星终于飘然而至,照亮了陕北。那是王维。王维走马沙原,沙原边,峙立着一铺滩滩的杨柳树,因而,他一定看见它了。王维诗兴大发,脑海中如有巨鲸游动,咕嘟嘟冒出两个字:直,圆。柳啊柳啊,你这下总算等来了——人们说——凭着这直这圆,凭着这两种飞动的线条,天底下的什么物象不可描绘出来?但可惜,王维并没有让这线条继续飞动,而是让它蓦地凝固了,凝固为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这能怨王维吗?王维只在陕北呆了极为短暂的日子,他的诗思怎么会不首先激荡于阔大的风光?怎么能要求诗人把所到之处的一切都付诸笔墨呢?
一次一次地被冷落,尽管是可以理解的,但碰到谁的头上,都无疑是重大的打击,都会有情绪上的波动。这柳,我心想它一定是一副失望的颓唐的样子了。殊料,它心静如水,仿佛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翻开大地的档案,更知它千万年来,一直静静地观望,不曾激动过一次。
然而,当我的身影出现在柳的眼帘中的时候,柳不平静了,柳借漠风狂舞,首如飞蓬。而我,也恍若又见故人,顿生亲切感,真想喊着叫着猛扑过去。我感到了心和心的相撞,但我茫然不知何以如此。突然间,一个声音响在耳畔,唤我的乳名。我望柳,柳无言。望柳的枝头,一只乌鸦在叫:“章娃!章娃!”枝头上还有些鸟雀,它们叽叽喳喳,隐约在说:“等的是你!等的是你!”我欲问乌鸦,欲问鸟雀:“谁在等我?谁?”但不待我开口,它们已四散飞去,而就在这时候,阳光下,柳的影子已拥抱着我,如亲人温热的襟怀。原来,是柳在等我。哦,柳!陕北的柳!朴拙如庄户人的柳!令人兴奋令人落泪的柳!几千年了:不等吟出《诗经》的诗人,不等王维,就等我!我诚惶诚恐:“我有什么能耐?为什么等我?”柳仍无言,柳让山上的放羊娃传达它的心声,歌曰:“陕北生来陕北长,因为你魂牵这地方。南瓜蔓子白菜根,不等你的才华单等你的心。”我怎么能不被深深感动呢?我该怎么抒抒情怀?我虽然也写过诗,却事实证明并没有写诗的灵气,我只有求助于李白了:太平洋水深万丈,不及此柳等我情!况且,我本来对它也怀着难分难解的情结。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
描绘它,没借鉴可寻。不论是关于柳的任何文字,都与它挂不上边。所以,什么蛾眉呀发丝呀的种种女儿气,应该首先在天地间扫荡净尽。不能有西施的影子。不能有林黛玉的影子。不能有刘三姐的影子。甚至京华柳的那种绿,江南柳的那种绿,灞柳中原柳的那种绿,在这里也可以忽略不计——只用黑。黑还要浓黑。于是,我把我周身的血液变成浓浓的墨汁,满腔满腔地往出泼。泼一柱疙疙瘩瘩的铁的桩子,泼一片铁的定格了的爆炸,泼一股爆炸了的力的冲击。或者,泼成曾经跃起在这儿的英雄:泼成蒙恬,泼成赫连勃勃,泼成李自成,泼成刘志丹和谢子长。也可以泼成这儿的无数死了的或者活着的普通刚强汉子。我还想把它泼成鲁迅。鲁迅虽是南方人,但他的骨头却像这柳。我要泼出的是鲁迅的黑白木刻般的雄姿。——这就是这柳。
倘问:这柳没有枝条吗?有。但它的枝条不是垂下来的,而是横在天空中的,像爆炸射出的众多而凌厉的轨迹,像英雄举起的密密麻麻的刀枪。它的枝条是陶渊明的腰,五斗米也压不弯它。它的枝条是鲁迅的笔,其笔如椽,挥尽了一个时代的思想辉煌。
说到椽,这柳的枝条,确实是做椽用的。人们砍了它用来盖房子。一棵树可以砍六七十根。但砍了它,用不了几年工夫,又一层新的椽子又蓬蓬勃勃地生成了。生了砍,砍了生,往复无穷。往复无穷的是瘠薄的土地上的悲壮的奉献。它常常悲壮的像断肢折臂的战士。但即使年迈了,衰老了,它的躯体变得干瘪而空洞,甚而至于剥落成扭曲的片状,仍不忘耗尽最后一丝骨血,奉献于世界。如果把它一生的奉献累加起来,每棵树都应该是一片森林。——这就是陕北的柳。
我的描绘如果就此结束,我知道,还是对不住它的。我还应该用我满腔的浓浓的墨汁,泼出它的名字。有人把它叫做塞上柳,有人把它叫做蓬头柳,有人把它叫做扛椽树。我特别喜欢最末这个名字,因为它摒弃了柔弱的柳字,更因为它以浓郁的泥土气息,道出了它的根本特质。那么,就让我在浓浓的墨汁中饱和上深厚的感情,像豪雨一样,痛畅地泼下它吧——扛椽树!泼下它的时候,应该再次泼下它的奇崛形象,那形象仿佛是黑桩子,黑碑石,黑煤垛,黑旋风,黑爆炸,黑白故事片中的黑脸黑衣传奇英雄,黑得使人过目难忘。这还不够,还应该泼出它黑色躯体中的代代相袭的遗传基因,以及由于这基因才一辈辈地、一年年地、永不歇息地扛着椽,扛着椽站起啊站起,献给父老兄弟姐妹,修筑广厦千万间。还应该泼出它的声音。那是负重的声音,那是拼争的声音。那是乐此不疲、坚韧不拔、不屈不挠、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声音。那是粗重的从胸膛发出来的喘气的声音。那声音如一股一股的西北风,风撼北国大野,壮我中华万世之威!
一九九四年四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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