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穿越人类精神的高峰

作者:彭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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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伟大作品的阅读,无疑就是一次精神上的远征,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灵魂历险,也是一次奇妙的精神相遇和理智探索的过程。更何况这一次阅读的对象是托尔斯泰这样一位崇高矗立在文学史乃至人类精神史上的罕见巨人,是《战争与和平》这样宏阔浩繁而又遥远深邈的长篇巨著。显然,即使对于戈尔丁这样一位早年就因小说《蝇王》而一跃成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来说,面对这样的巨著也不免生出惴惴崇仰之情。
  于是,在文章伊始戈尔丁就以颇带震惊的语调惊呼:“天哪!这是一座中央大山。”这一声惊呼完全打破了英国式essay从容不迫的优雅作风,在读者眼前兀然呈出了一座冰封雪固的“俄国大山”。接着作者强调了翻译的间隔,犹如缥缈云雾一般掩映着高峰的全貌,这无疑破除了读者试图一下子把握这部巨著的全体和本质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根植于人类更深的渴望掌握世界本质的欲望。由此,戈尔丁这位以冷峻剖析人性弱点著称的作家开始了他的评论。
  如果说,一般的随笔和文评只侧重于记录阅读时点滴的感受,那么戈尔丁的意图远过于此。不同于一般的探险和游历,这次戈尔丁不但要深入到这座大山的内部,而且凭借着深邃积累的人生智慧和生命体验,他还要试图穿越笼罩着它的迷惘丛雾,从而达到一个新的认识层次。他首先从意味深长的发问开始,托翁在《战争与和平》中到底要说的是什么?戈尔丁颠覆了自己早先的想法:这是关于战争本质的一部书吗?不是的,应该说这只是写拿破仑战争的一部书。这里,戈尔丁颠覆了自己,实则也颠覆了托尔斯泰,颠覆了以一种永恒的,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来概括纷纭万变的世界的认知方式。从表面上看起来,戈尔丁所讨论的无非是战争,通过十九世纪战争与二十世纪战争的比较,说明人在战争中的控制力的增强导致了战争方式的改变,为托尔斯泰所否定的那种“伟人”的作用,恰恰在现代战争中凸现出来了。实则他是在以一种人生哲学质疑另一种人生哲学,后者是托尔斯泰所代表的那种试图以一种运动和潮流的方式来概括人类社会发展的十九世纪的观点,正如文中所说“托尔斯泰仅仅把对战争的考察作为对社会本质进行考察的一种便捷方式”,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不时大段穿插着脱离感性描述的说教文字,这些文字都是为了表达托翁那种以运动和潮流来代替个别历史伟人作用的历史观。戈尔丁承认托尔斯泰对于拿破仑战争的天才描述和解释,但问题是新的技术出现了,新的原本不可知的因素带有偶然性的出现改变了历史,于是历史进程逸出了人们设想的轨迹,旧有的解释一下子行不通了。原来的那种看似真实的运动和潮流“就如同火星上的运河,不过是一种光的幻觉”。
  接着戈尔丁继续推进自己的说理,从托尔斯泰引申到了马克思,更进一步试图说明现实历史的发展是怎样逸出人们的预设。戈尔丁的一些说法诸如“英国广播公司挽救了英国,使其不至于在那场总罢工中爆发革命”,对于接受了历史决定论影响的人们来说,可能会觉得是荒谬的。但问题不在于此,关键是戈尔丁揭示了人性中一个虚诞的欲望,即以人类有限的理智所创造的几条规则来涵括整个浩渺无边的人类生活,而事实却表明生活中那么多偶然性因素不断改变着历史的发展,从而不断打破人类依据自身有限理性所作的种种预设。戈尔丁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作家,其使命就是要医治人对自我本性的惊人无知”,作为一个深具怀疑精神的自由作家,他无疑洞悉了隐藏在历史决定论之后的人类精神上的虚妄。言既及此,仿佛戈尔丁已经离开本题很远了,而且似乎也从理智上不断质疑着托尔斯泰。那么何以见得托尔斯泰这座精神的山峰的伟大呢?
  于是戈尔丁话锋一转,他说:“托尔斯泰这本书的边缘地带生活着百十来个人物,其中任何五六个人组合起来都能构成简·奥斯丁的一部小说。”这么不动声色的一句话其实包含了多少赞美呀!而且这些用精致、反讽笔调塑造的人物都那么鲜活,在众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之上“浮现出的拿破仑和库图佐夫的形象,像歌革和玛各一样火焰般闪光、魁伟”。这只是《战争与和平》中的边缘人物,而那些核心人物呢——娜塔莎、安德烈、皮埃尔,他们的个性丰富到了就如同生活本身,我们可以“认识这些不同侧面的形象,却很难理解他们”。因为这已经不是单个的纸面上的形象,这就是整个的生活。托尔斯泰的伟大就在于他能够超越个人固有的理念,不断接近生活,大规模地描写生活,从而揭示出他自身(以及人类理性)所不理解的生活真相。所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是这样一座大山,它之所以是一座人类精神之高峰,不是因为它揭示了什么普遍真理,而是因为它成功地描写了谜一般丰富的人生,涵容着整个世界,它包含着生活本身说不清的隐秘含义,值得人们无穷尽地探索。而要探索它,读者就必须另辟蹊径,不能循着固有的路线。戈尔丁就依靠自身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哲学,实现了这样一次充满发现的阅读,穿越而不是迷失在托尔斯泰这座精神的山峰里。
  我们知道,戈尔丁是个运用象征意象的高手,他的小说《蝇王》《尖塔》中都充满了富有蕴涵的象征意象。而戈尔丁的象征与传统象征有巨大区别,如果说传统象征对应着固定抽象的伦理、宗教和社会意义,那么戈尔丁所追求的恰恰是象征意义的多层性,他说:“象征本身就是具有不可描绘的含义和效果的东西,我从未听过意义的多层性,但我一直在体验这种多层性。”在《托尔斯泰的山》中,我们看到他用“山”的意象来象征托翁的巨著,这本身就充满了意义的多层性,这“山”既是一座崇高的山峰,象征着托翁的创作所达到的人类精神的高度。而且它还是一座庞大的山峰,这云遮雾绕的大山本身就象征着托翁所描写的错综混沌的人类生活。通过“山”这个象征意象所内涵的庞大深邃复杂,戈尔丁传达了他的信念,一部文学作品的伟大不在于其所传达的教条和抽象理念,而恰恰在于其中所发现和描写的人类生活经验的复杂性。
  总体看来,《托尔斯泰的山》是一篇意涵丰富、隐喻深刻的文章,但戈尔丁并未将它做成生涩隐晦的文字,他用寥寥几千字一篇随笔的篇幅言简意深地准确传达了自己独特的体悟和认知,在信手信腕、举重若轻的写作之间真正显示了一个现代思考型作家所具有的思想穿透力和自由气质。确实,文中那自然流露的自由主义者的情怀,对人性和人类生活的深刻洞察,明晰的思考省察能力和娓娓道来的行文风格,真正显示了他对英国式essay纯熟娴雅、富有反省意识的传统的承继,同时也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极具思想见地的自主写作方式。(这对于当下思想贫弱的中国文坛难道没有意义吗?)而这种写作方式的获得,不仅得益于它孕育其中的那个自由理性的经验主义文化传统,更需作家具有深沉的责任感和敏锐的忧患意识,一如戈尔丁那样对人性的黑洞有深刻体察,对人类陷入思想歧途无比忧虑,对人类的前途和命运投以无限热忱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