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景随情迁、情景交融的“有我之境”
作者:江中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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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是两宋之交最伟大的词作家,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女词人。前人常把她与李煜、黄庭坚、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并列,认为她“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声声慢》是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一篇佳作。众所周知,李清照的词创作以一一二七年的靖康之难分作为前后两个时期。南渡以前,优裕的生活、美满的婚姻,再加上她少女、少妇的才情,使得她这一时期的词作以抒写闺情为主,热情明快而又活泼天真,呈清雅艳丽之风。如《点绛唇》(蹴罢秋千)、《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等。而国破、家亡、夫死之后,痛苦的生活、凄惨的心境、深厚的故土之思,使其词作充溢着超出个人天地之外的家国之悲、乡关之思,呈凄清淡净之风,诸如《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永遇乐》(落日熔金)等;而这首《声声慢》更是其间的典型代表。它形象地概括出词人南渡以后的生活情态和寂寞心境。虽然哀愁满目,调子凄苦,却无一字不是她饱经忧患后低沉的倾诉,无一声不是她历尽沧桑后急促的忧叹。而如此丰富的情感内蕴,正是借其优美的意境来显现的。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第一则即言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此处的“境界”即是文艺美学中常说的“意境”。什么是意境?简而言之,意是情意,境是景象,景随情迁,情景交融,物我合一,就是意境。中国古典文论尤其强调情意是意境的主导,情真、意切、语新,才能有意境之美,才能更完美地传递作者心灵深处的信息。那么,《声声慢》又是借助怎样的艺术技巧去创造一种意境之美的呢?
其一,巧用叠字。
此一点为历来词评家所交口称赞。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二》载:“起头连叠十四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清人陆蓥《问花楼词话· 叠字》言:“叠字之法最古,义山尤喜用之。宋人中易安居士善用此法。其《声声慢》一词顿挫凄绝。二阕共十余个叠字,而气机流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为词家叠字之法。”的确,全词共有两处十八个叠字,上片连用七组十四个叠字,下片共两组四个叠字,且形成前后呼应之势。然而,前辈的论述中并没有把其创意的具体内涵言清。
事实上,此词的叠字之法,即在于其充分借助齿音所形成的悲咽欲绝的声调之美,营造了一种凄清难耐的氛围。尤是开首的七组十四个叠字,虽是浅切寻常之语,却能从三个不同层面打造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沉厚之境。“寻寻觅觅”四个叠字,犹如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的诗境:“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此诗写一游子愁思不寐,披衣出户,彷徨久之,复行入房,一无所得,潸然泪下。即是此词所谓的“寻寻觅觅”。它们皆道出了沦落天涯者、心绪不宁者、若有所失者所特有的四处寻找的外在动作。诗中游子要寻觅的是家乡、是亲人、是故友;而女词人所要寻觅的是什么呢?大概是词人在散文《金石录后序》中记写的那些失落在梦中的往事吧……难以忘怀的是夫妇两人在“归来堂”烹茶猜书、笑声洋溢的日子;还有在繁花压枝的春晚,夫妇俩狂喜不寐地欣赏白居易《琵琶行》手迹的情景。可是如今呢?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流落江南。苦苦寻觅的结果呢?也只能是客观环境的“冷冷清清”、主观感觉的“冷冷清清”。国家江河日下,自己沦落天涯,词人心境的凄清、悲惨、忧戚、寂寞,一切苦涩之味,尽在这“凄凄惨惨戚戚”六个叠字之中。这开首的十四个叠字,有动作,有感觉,有心境,井然有序地由词人外部的形态一步步深入到内心深处的情态,营造了一种凄清悲凉的氛围。从语言技巧上来看,这十四个叠字,也是其清新婉美的语言魅力的具体张显。
再有下片的四个叠字“点点滴滴”,既能充分利用自然雨景的声响效应,增强表情达意的效果,又能涵盖温庭筠《更漏子》词作下片的意境:“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实可谓情切、笔直、意深、言简。
其二,赋体铺陈。
词的发展史上,能率先成功地借用赋体铺叙之法入词的词人,则是北宋的柳永。他在其词作中,按时空之自然状态,以铺叙之法,去营造氛围,抒写心绪。如《雨霖铃》(寒蝉凄切)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是用铺叙之法,构建以下不同层面:水面飘移不定的行舟,岸边随风拂动的柳丝,空中凄寒如水的秋风,天上暗淡无光的残月。渗透着词人身世之感的自然景物组合成一幅层次分明、立体感很强的凄清淡净的画面,借以传达其身不由己、飘转四方的羁旅愁思。无独有偶,战乱岁月里流落南方的女词人李清照在其《声声慢》中,也以赋体铺陈之法,更是变本加厉地从六个层面去申言可伤可愁之情境,从而营造了一种“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
我们先看上片三层:“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言及天气寒暖不定之可伤,以时令的难处,衬托了心情的悲哀;“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以风急时的寒凉,出之以淡酒的难敌,申述秋风逼人之可伤;“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写雁过时的伤心,却偏偏说它是旧时相识的老朋友,言其睹雁飞掠之可伤。“旧时相识”之中,既绘写了北雁南飞的秋景,更述及其悼亡、怀旧、思乡的多种意绪。大雁南飞去寻找温暖,而自己却流浪在南方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冷清与寂寞。
再看下片三层:“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词人抬头望雁,雁过后,空留愁肠,无奈只有低首俯视,满地秋菊怒放,然因愁苦而憔悴不堪的女词人又有何心情去摘花赏花呢?此言菊花怒放之可伤。“堆积”二字极秋菊怒放之态,而“堪摘”二字则极言心境难耐之寂寞,可谓是以乐景衬哀情。词人《永遇乐》(落日熔金)词作亦是以乐景衬哀情之法,多方面、多角度地表现其忧患余生之苦。实如清人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极言白昼漫长之可伤,这是词人寡居于异地他乡所独有的生活情态。而一“黑”字,又以语言之色彩去状写、渲染词人孤独无聊的内心情愫。“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申言雨滴梧桐之可伤,形影相吊,度日如年,天长难黑,而一旦到了黄昏,却是细雨梧桐,点点滴滴,在词人听来,每一滴都是像滴在自己的心上,而自己的心也恰似那滴雨在抽搐、在哭泣一般。
以上诸层,词人从感觉、知觉、视觉、听觉上,共写了六层可伤可愁之情境,忽寒忽暖的天气,浸透凉意的霜风,空中飞掠的大雁,满地怒放的黄花,窗外飘飞的细雨,黄昏时分的梧桐,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是生愁、助愁、催愁、添愁的,外界的客观景物完全为内在的主观情感去服务,可谓是因情设景,景随情迁,从而成功地营造了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有我之境”, 并真正地做到了情真、意切、语新、境美。如此这般借自然之景去述词人之情,极似以形写神、以景写意、含蓄蕴藉的古典山水花鸟画境。
然而,就词人来说,这些可伤、可愁之情境,又哪能尽诉其心头无限的愁与苦呢?故而也就有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之结句。感情抒发至此,词人精神上的痛苦已经到了不可名状、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词人愁苦至极,凄苦至极,既然是无以复加,词作也就戛然而止。但是,其留给读者的则是一种言尽而意未尽,意尽而情未了的感觉。一如刘永济先生《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所言:“一个愁字不能了,故有十四个叠字,十四个叠字不能了,故有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