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不平中显平和 浓郁处恰冲淡

作者:韩富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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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周作人在《雨天的书》的序言中写道:“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同时又感叹“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是啊,时代和实际生活并不能给周作人以平和的生活,反而演绎出许多人生的风雨。“叛徒”和“隐士”性格的矛盾和争斗,兄弟失和而来的郁闷,与时代主流的分道扬镳,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的发生等等,这些都汇集在周作人敏感的心田,也反映在他的小品文中。一方面羁于现实生活,苦于人生多事,另方面苦中求乐、涩中忆趣。于是,忧中寓喜,喜中隐忧,趣中见愁,乐中掺苦,就成为周作人平和冲淡小品文的主要特色。如何在生活的波浪中,在情感的起伏不定里求得一种平和冲淡的心境,成为周作人的一大人生主题,也成为他小品文中着力把握的一大问题。写于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七日的《苦雨》,可谓是周作人“冲淡”艺术的典范作品。分析其“冲淡”艺术,无论对于理解作者的人生态度,还是对于写作中节奏和情绪的调节平衡,都不无裨益。
  《苦雨》是以作者偏爱的书信体写来,收信人是朋友孙伏园。因此,徐徐写来,娓娓而谈,有谈心的随意和诚挚,有倾心的朴素和随和,愁中有喜,苦中有乐;且语词平易通晓,亲切生动,又被作者似无意而有意地“着色染彩”,于平淡处见心情,正适于作者“苦雨”时的心境,也便于作者随机调整,随意变化,自然地表现“苦雨”中的平和冲淡。其“冲淡”的艺术于书信体中真是如鱼得水。
  《苦雨》中用以“冲淡”的艺术是从多方面多角度地表现出来的,自然而然,灵活多变。具体而言,或以平易而感性的词语逗人心绪,或以生动而个性化的细节撩人意趣;或以人生特有的心态度你入另外天地,或以客观的叙述牵引你的心境;或以激情的想象诱你仰头前瞻,或以现实的情景引你回首细品;或以富有生活体验的议论冲淡氛围,或以不惊不躁的幽默缓解情绪。彼彼此此,错落连缀,使得文章联想自然,叙议贴切,节奏谐和,于平淡中见意趣,波澜处显蕴藉,不平中显平和,浓郁时恰冲淡。
  这里不妨分条细析。(一)以生动的细节描写来冲淡。如开篇说到自己在杭沪车上遇雨而兴味索然,紧接着一个“但”字转到乌篷船中听雨的趣味盎然——“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并且听着那“欸乃的橹声”和船工那自然随意的呼声,真是“梦似的诗境”。作者以回忆现实生活的细节冲淡了上文不愉快的“雨味”。下文又以“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的情景细节,冲淡了由“吊先父的保姆之丧”而使人感到的暗淡氛围和感伤气息,“小伏”之后出现“大起”,既以生动的细节突出其趣,又以之达冲淡之效。(二)以富有情绪的想象来冲淡。如第一段中写自己对水颇感到亲近,而北京的许多“海”却实在不很满意;文势呈抑势,接着便想象朋友“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的情景,这样蕴着浪漫情调的想象,自然冲淡了前文不很满意的心态。(三)以别具特色的词句冲淡。《苦雨》中往往以通俗平易而逗人心绪的词语来冲淡氛围,如“诗境”“难过”“叫苦连天”等。在写仰卧小船中冒雨夜行的风趣和暴风雨中扁舟滚过大树港的惊险时,为了不使二者接踵而至达惊喜的极点,中间便以交代事因来冲淡——“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吊丧”一词本就易撩人黯淡的心绪,何况作者把这一词的两个字拉开,中间嵌入所吊人物的身份,那种由词语的撩逗而来的低调感觉就相对多而长一些,不知不觉中就在两个高潮中起到了缓冲作用,保持了平和冲淡之气。有时,是以幽默用语来冲淡,或喜中见忧,或苦中见趣,如雨水两次把墙冲塌,主人心境岂能安宁?作者却避开自己不写,而把读者的心境引入诙谐和幽默——“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由此,雨水塌墙而来的烦恼不安便自然冲淡了。(四)以特有的心态冲淡。周作人往往以他的敏感在散文中别出心裁而又合乎情理地以心态冲淡气氛。如,看到满屋雨水,“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平常人心,若见到雨水浸满全屋,自会懊恼不已,周作人却反弹琵琶,觉得没有那料想中的满屋雨水,反而会有些失望,现在却有些满足了,他从人们的潜意识中挖掘出细微的心态来,匠心独运又合乎情理,真是苦中寻喜,涩中掺趣,细微深切,意趣横生,可谓妙笔,冲淡了上文那一夜的烦忧之情。(五)以别开他面的描述来冲淡。为达冲淡的目的作者也往往以与之有关而又别开他面的描述截住话题,从而引开人的视线,冲淡某种心境。如,第二段刚说北京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下边便宕开文笔,不叙让自己难过的情景,却叙北京向来的天气和家屋构造等特点,这样,浓郁处恰被冲淡。(六)以撩人生活体验的议论来冲淡。如为避免蛤蟆喜雨的情景形成高潮,作者插入对“耳朵皮嫩”者的议论,写许多人因为蛤蟆等的噪声,“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这样,不至于使蛤蟆声喧闹成片而达喜趣之极点,失平和之气。
  《苦雨》中种种冲淡方式的综合运用,使得文章摇曳多姿,又抑扬有致,节奏谐和地起伏,造成平和冲淡之势。如:刚写友人雨途会有“佳趣”,转而便写自己的不愉快旅程,接着就写卧船听雨的“诗境”。使得读者兴致才起,就有愁味,俄顷又听喜声。如此,文不平而势又平和冲淡,实在难得。又如,当畅想朋友于大漠大雨之中的豪情逸志时,忽又联想起朋友或许在骡车中遇雨的困难。这样势不平而气平和,浓淡恰相宜,文章在一种平常、自然而富有韵味的节奏中,淡然、天然、趣然地前行。再如,写雨水退后,屋内臭味浓重,作者不得不退到里边炕桌上写信。这时读者也似乎嗅得臭气,然而作者不待你的厌烦漫上心头,就在下文写喜雨的孩子和蛤蟆,可谓一阵清气便冲散了刚泛上鼻头的臭味。就在蛤蟆之喜中,作者也不忘有所起伏,随机就插入了许多人“很恶喧嚣”的议论;下文便写蛤蟆深夜鸣叫的“金属音”,趣意中又写自己院中蛤蟆叫声并不漂亮,且“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一场雨天蛤蟆叫,就写得一波三折,可谓节奏调控,不放过微毫,真是大家手笔。
  “现代艺术散文作家都能从自身内在生命的感觉出发把握语言,选择与自己内在生命同构的节奏和韵律的语言,去表现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和把握,从而形成作家个人的独特的用语风格,形成最能反映作家内在生命律动的独特语言节奏。”周作人散文中出色的冲淡艺术形成了其文独特的节奏,与作家生命体验俱来的意蕴在个性化的语势中更突出而蕴藉,别具韵味。如本文倒数第二段开头由上文“蛤蟆喜雨”的扬势而抑——“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这难免让人浮想联翩,陷入惆怅和悲叹;下文作者便以“不曾亲见”、“单靠想象”等词语冲淡;接着走向平势,说明本文“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他意”,似乎自然而然,文味又有点索然,而无论语势还是内蕴上都为下文天然的铺垫。“今天太阳已经出来了,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此景,由阴雨而明媚;此人,由冥想而游嬉;此情,由盘曲而舒展;此意,由平淡而深长。“苦雨”之后的“阳光”,自然地照向作者的心田,家庭、事业、社会、情感、思想……其滋味绝难一言以蔽之,但请注意,作者不是在阳光盛照下行走,他可是在“傍晚”出行的,冲淡的韵味别样弥漫,读者的心绪也要随作者时扬时敛了。文中独特的意蕴恰就在这冲淡中酿就。真是平淡里见性灵,闲适中绕余韵,“貌似平凡,实则充满人生甘苦味”(林语堂《论文》)。
  分析《苦雨》,不仅可以感知周作人散文的冲淡艺术,而且对我们调控文章的节奏会有很大启示,并且可以深深体悟其淡淡喜悦中掺惆怅,悲凉忧郁里现从容,不平或浓郁处见冲淡的行文风格,从而感受到“周作人并不是真正的田园诗人,他对那种恬淡闲适的心境的追求不过表明了他的惶惑,他的无可奈何,就像一个被乱兵破了宅门的新派秀才,他只好学着去当隐士”。如果说《乌篷船》“不过标示着作者的一条自救之道”,《苦雨》则是作者努力“自救”的心境写真,是羁于现实而又企求挣脱的精神旅途的映照。因此,《苦雨》成为周作人平和冲淡风格的典范之作,无论是从其努力平衡的心境,或是其巧设妙置的艺术方式上看,都是如此。
  
  ①张国俊:《中国艺术散文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第319页。
  ②③王晓明:《另外一种散文——读周作人的〈乌篷船〉》,见《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第6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