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道并行而不相悖

作者:董 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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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读二零零四年第二期《名作欣赏》上张国鹄教授的《“典型情绪”:诗的生命线——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诗别解》一文。该文有些话讲得非常精彩,“诗歌创作的过程一般是这样的:外界某种刺激,引发了诗人的感兴和冲动,便形成一种诗的‘典型情绪’,然后,诗人便以此作为‘取景框’和‘过滤器’状物绘景,叙事写人。也正因为如此,优秀诗歌才总是那么诗情澎湃,凝练动人”。但对张氏的“力排众议”,即将他人的见解讽刺为“东向而望,不见西墙”,本人以为不妥。
  按张氏所言,陆游“身居南国,自难通过直觉描写北方河山”。陆游四十六岁入蜀,曾任四川宣抚使司幕僚,在南郑过了半年军旅生涯。陆游的文集取名《渭南文集》。渭水之南,用今天的眼光看,也应属中国的北方了。又,请教张教授,您所喜欢的湖南旧民歌《长工苦》中的“岳麓山再高也有顶,湘江河再长也有源”,难道您能肯定这是长工们通过直觉描写的吗?很难吧。稍有文学创作经验的人都清楚,创作过程往往是“从直觉而得意象,复由意象而联想”。“直觉”之时,胸中“一团茅草乱蓬蓬”,文字还没有登场呢。
  张教授又说,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以河流的有岸有边反喻弃妇愁思的没完没了,景物描写与典型情绪融为一体。陆游的诗歌,也许从这里汲取了艺术的清泉。张氏这一段文字,文笔优美,尤其用了也许两字,本人非常欣赏。
  诗歌欣赏,“诗外求诗”可以,诗里亦可求诗。欣赏诗歌者实为二度创作,只要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言之传情就可以。还是二零零三年第一期《名作欣赏》编辑部新年致辞说得好,“对于同一篇作品,绝不限于只配发一篇赏析文章,欢迎赏后之赏,赏之再赏,欢迎‘打擂台’,欢迎不同文笔的比试,欢迎不同观点的交锋和碰撞。如果说这也是一种主张的话,不妨称之为文学欣赏的‘多妻主义’或‘多夫主义’。”
  下面,我们不妨来个赏之再赏,献丑了。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的这首作品与闻一多的《七子之歌》在立意上相近。闻一多是否实到过香港、澳门不详,但心到过。诗心到过就行了,这一点最为关键,也最为动人。
  游国恩:“对无比壮丽的河山的热情歌颂。”秦牧:“北国风光,河山壮丽……给人以清晰如画的印象。”这些解释都很好,有什么不妥吗?没有。如果硬要挑不是的话,应这样挑,祖国的山河,是我们物质和精神上的父母。父母在,不珍惜。忽一日,父母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滋味不好受。记得杨万里有一句诗:人到淮河意不佳。为什么意不佳呢?早先北宋与金辽的分界在桑干河。到了杨万里时代,宋金的分界是以淮河为界。淮河本来是宋人的内河,现在成了“黑龙江”,诗人意能佳吗?佳不起来。这就有点王船山的“以乐景写哀”的味道了。三万里河,五千仞岳,写得越美,读诗的人越难受。因为这些壮丽的山河都在淮河以北了呀。
  张教授认为,“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这两句诗,在艺术手法上不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而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的“兴”。我看这种解释也很好,因为它既有新意又言之成理。
  受赋、兴之说的启发,可以不可以把陆游的这首诗的创作手法视为“比”呢?我们来试试看。“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与遗民相比,它们都是物,与人的寿限短暂相比,这河,这海,这岳,这天的存在是无限的。古诗十九首上就有类似的句子。“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人生有几个一年呢?与古诗十九首的诗风非常相近,陆诗也多气。“楼船夜月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是其表。“当年万里觅封侯”,诗人也有事功追求的另一面,这是其里。陆游生于乱世,观世诗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陆游等不及啊!陆诗中不是还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的诗句吗?故而,将其视为“比”,当然是一种反喻,又有何不可呢?山河千载永存万载不朽,而人何以堪!
  比较圆融的说法,陆游这首诗的创作手法似赋似兴又似比,关键是欣赏者从哪个角度去看。或曰:赋中有兴,兴中用比,比在赋中,无不可。当然,这些都是欣赏者的看法,与诗人无关。若能“肉白骨而起死人”,地下的陆游能霍然而起,一定茫茫然而不知所云。“啊,是这样的吗?”最后,借用《中庸》上一句话以结束全文。“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诗歌欣赏,岂不亦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