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视域的融合:诗与我

作者:焦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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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就是这样照亮你的。在古典诗歌中,总会有这样一些躲闪跳跃的语词,精灵一般,历千百年而不死。我们的视线被它吸引着,这样,才能藉着个体的体验,去追踪渐行渐远的诗人的背影,在两种相同抑或不同体验的融合中,找到对于诗、对于生命最真实的体会。这就是“视域的融合”。每个读者都是以独一无二的姿态进入一首诗的,站在不同的视点上,读者所能观看的区域各不一样,这即是现代阐释学所谓的“视域”。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人总是从既有之此出发开始自己的理解活动的,这决定了理解者的先入之见,理解因此成为历史性的活动,不可能有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客观的理解。海德格尔的学生加达默尔则进一步指出:理解者的“前见”正是他进入文本之前的特殊视域,理解的目的并不是试图恢复原意,而是在理解者的视域和文本的视域的对话中,产生出新的意义,他称之为“视域融合”,钱锺书先生则将其译为“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加达默尔说:“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一种名副其实的诠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东西称之为‘效果历史’”。文学的理解活动在本质上就是读者和作者这样两种不同视域的寻找与相遇、对话和融合。一首诗不是以物理学的方式存在着的墨迹与纸张,诗是它自身与我们建立的一种关系。在此关系中,我们完成对诗的阅读,而诗则完成它们自己。
  在这样的阅读中,我们实在不必顾忌诗人的初衷。钱锺书先生就非常警惕诗的意义“为一喻一象之所专攘而僭夺”,读者“囿于一喻而生执着”,认为只有破执去障,摆脱意义读解的单向性,才能更深入地领会诗的隐喻、含混和多义。他还引用法国后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的话说,诵诗读书不可死在句下,执着本文,“所谓‘本文’,原是‘本无’,犹玉葱层层剥揭,内蕴核心,了不可见。”而自从巴特喊出“让作者死去”这个响亮的口号以来,我们却习惯于将它视为一个标举文本中心论的口号,忽略了它同样是一个让读者复活的预言:既然已毋须再去恢复写作者的本来意图,那么,读者岂不是踏上了一条通往自我心灵的、不再坎坷的救赎之途?对诗的阅读来说,作者的死去远不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件,因为丧钟的敲响同时也宣告了读者的新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才会乐观地写道:
  
  作者与读者的原初关系呈现出一种绝妙的吊诡:在创造读者角色的同时,作者也判决了自己的死亡,因为,为了让一篇正文得以完成,作者必须撤身,停止存在。只要作者仍然存在,正文就无法完成。只有当作者放弃正文时,正文才得以诞生。在那一刻,正文的存在是个沉默的存在,一直沉默到读者阅读它的时候。
  
  对诗人而言,诗是他所能发现的一种心灵栖息的方式;对读者而言,也是如此。话语交往的终极目的并非欲达成某种协议式的共识,而是在于对文学意义的异质性和文学解读的个人性的关注。在阅读中,我们一定是怀着某种无法与外人诉说的情绪进入诗的世界的,很多时候,读诗如同追忆一段往事,事后的分条析缕,无论怎样深刻,永远不能抵达当时的那一份真实和细腻。因此,真正的文本意义根本不是文本本身,而是一种关系。在文本与历史之间,在你与我之间,视域的融合使得意义显现出它的实在性。我们常常看到那种漂浮在话语表面的文学阅读,忽略对语言的敏感和对意义的追寻,把对诗的把握变成一种泛泛的、整体的描述,鉴赏者的视域既没有延伸的欲望,也缺少延伸的可能,无法与诗人的目光碰撞融合,自然也无法收获一份独特的发现与惊喜。
  于是又回到题头的那首小诗。明代的杨慎在他的通俗说唱《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中赋有一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经《三国演义》的引用而广为人知。是非成败,物是人非,原本是令人感慨系之的话题,而在词人眼中,这“古今多少事”,却“都付笑谈中”。不妨体会一下“惯看”两个字传达出的意味。在《围城》中、在《行宫》中,我们都曾遭遇过如此茫然的沉默的眼神,不知道在某个不可知的时间里,我们是否也会以同样的目光去凝视它们。
  
  ①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第161页。
  ②[明]瞿佑:《归田诗话》,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1245页。
  ③[元]杨载:《诗法家数》,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第737页。
  ④[清]施补华:《岘佣说诗》,见丁福保辑:《清诗话》,中华书局,1963,第63页。
  ⑤葛兆光:《汉字的魔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第185页。
  ⑥钱锺书:《谈艺录》,三联书店,2001,第842页。
  ⑦[德]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387页。
  ⑧钱锺书:《谈艺录》,三联书店,2001,第808-809页。
  ⑨[加拿大]曼古埃尔:《阅读史》,吴昌杰译,商务印书馆,2002,第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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