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悲凉苦涩的“过把瘾”

作者:张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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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庆邦是当今文坛公认的短篇高手,被冠以“短篇王”的称号。其创作的题材始终扎根于两类生活:一是矿区,展示矿工生活的危险与艰难;另一种则是乡间人生,展示日常生活的诗情画意。
  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总是作家特定生活中的个体体验的凝结。刘庆邦出身于农民家庭,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们兄弟姐妹艰难度日。刘庆邦坦言:“我在农村长到十九岁,对那儿非常熟悉。家乡的那块平原用粮食用水,也用树皮、野菜和杂草养我到十九岁。那里的父老乡亲、河流、田野、秋天飘飞的芦花和冬季压倒一切的大雪等,都像血流一样,在我记忆的血管里流淌。后来我又去煤矿,在此之前,我在矿区生活了九年,耐苦习以为常的矿工艰苦卓绝,在他们面前,我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和乏力。所受的艰难困苦一句也提不起来了。” 这样的生活历程塑造了刘庆邦的平民立场和人文主义精神,使他始终关注着农村和矿区中的小人物及他们的所谓的细碎小事,用手中的笔开掘生活的诗意,描绘小人物的美。
  当代著名学者陈思和曾经说过:短篇小说的魅力来自文字本身,来自作家对生活的充满了审美理解的感受与关注。刘庆邦“创作的目的主要是给人以美的享受,希望能够改善人心,提高人们的精神品质。” 因此,他的短篇总是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将小人物放在心中,在细微的生活点上展开浓墨重彩的铺陈,抒写出人的特殊时期的生命体验,致力于对美的开掘,即使写恶也是在揭露鞭挞人性恶的同时不忘对美好人性的敬重和期盼,坚信人本质上都有真善美的一面。
  然而,刘庆邦的《咱俩不能死》,虽然延续着刘庆邦一贯的平民立场和人文关怀向度,但是,相比以前单纯描写矿工“无声的死亡”的作品,对现实已展开了多方位多角度的探索和追问,其切入点更为特意。没有了温情、温暖,只是弥漫了化不开的苦涩与悲凉,读后更加发人深思,使人震颤。
  这是一篇颇似描写同性恋然而又非同性恋的民工题材的短篇小说。他的以往民工题材的作品大多聚焦于民工的贫困处境、辛勤劳作、吃苦耐劳以及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样的生活图景和美好品德的描述之上,多是外景式的展示,是以现实图景抒写民工们的心路历程。而《咱俩不能死》却讲述了一个同性间发生性行为的故事,是一种内置式的揭示,以心理活动折射现实生活,在有限的篇幅中深刻地展示了主人公李松林及白会明的心理轨迹,揭示出他们间畸形性行为形成的原因,昭示出这“低贱”平凡的一群生灵的生命意识。
  主人公李松林及白会明是同居一室的两个尚未婚配的年轻矿工。他们平凡而普通,若将其放置到人群中就像一粒黄沙之于广袤的沙漠一样。他们和常人一样地吃喝拉撒睡,有着常人的七情六欲,当然,这其中最根本的欲念正是年轻小伙子们通常都会产生的欲念——结婚:尝尝女人的味道。此时的李松林和白会明都是极为正常的个体。然而,正常的个体的正常欲求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却不能得以正常地实现。李松林们不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只是从农村来的农民工,且是“三年”或“五年”一轮的“轮换工”。轮换工意味着“来时都年轻力壮,能打能拼”,三五年下来,“力气掏得差不多了”,就该回农村老家了。这样,他们“不可能在矿上找到老婆”。而且,矿上的女人也是“有限的”,她们“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夹一夹”,所以,他们别说找老婆,就“连女人的气味儿都闻不到”。这就是这些农民工所生活于其中的环境,它是不完整的性别失调或曰性别单一的处所,它规定了他们的低贱身份,也造就了他们的非人化。弗洛伊德的理论告诉我们:人都具有生命的本能,它渴望在现实中得到实现。而农民工们的社会处境根本无法满足李松林们找老婆的生命欲求。加之他们所在的矿山自然条件也是极其恶劣的——矿工的宿舍破旧不堪,冬天的硬风每撞一次窗户,“窗框和窗玻璃就哆嗦一阵”,硬冷的风更是从烂了的窗玻璃角中猛灌进来。而且没有暖气,也不准生煤火。在寒冷的挤压下,李松林和白会明被迫睡到了一个被窝里,以彼此的体温取暖。这样,生活又导致了他们两人有了与“他者”的肌肤之亲。
  其实,李松林和白会明开始时并不是同性恋的关系,更没有什么同性性行为发生,甚至,白会明对李松林——男人——还是不能接受的。当他从睡梦中醒来,发觉李松林的睡姿对自己形成了搂抱态十分不安,自忖着:我“又不是女人,让一个男人搂着睡,这算怎么回事”,并连忙疏离了这种睡姿,还十分警惕地细心地观察李松林,想判断一下是否李松林的有意为之。而李松林此时也是波澜不惊的,他睡得很沉稳香甜。而且,在以后的同床共眠中,李松林也是在白会明睡着的情况下,试图用偷偷的方式施行性行为的。而白会明虽然对此颇觉新奇,但还是以巧妙的“沉睡翻身”拒绝了李松林。此时,不但白会明没有同性恋的欲望,就是李松林本人也并不是执著于白会明这个个体,这个男人及其同性性行为,只不过是想体验一下性行为的感觉而已。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揭示:人性之根本就是心理能的发泄与反发泄,心理能出自人的本能,本能造成了一系列内部刺激,要消除这些内部刺激需要非常复杂的行为和心理功能。生命本能的核心力量就是原欲,是一种爱的本能。实际上,李松林的行为正是无意识深处性欲本能渴求发泄的表现,是其人格结构中的本我力图消除心理能量积聚的兴奋状态,履行生命的第一原则——快乐原则。然而,李松林的现实处境是没有老婆,这使其以社会所认同的常态的方式消除本能的紧张状态恢复平静成为不可能,于是心理能不得不改道注入到另外的对象上进行移置,而这移置时所最为可能的对象就是李松林的舍友且能发生肌肤之亲的白会明。
  真正导致李、白两人关系升温的还是恶劣的现实环境——矿工死亡事件。两人亲历了活生生的人转瞬间肉身即七零八落的血腥死亡场面,这使他们深深地感到“人的命一点儿都不结实,一炸就碎了,说死就死了” 。他们由此对生命的脆弱有了切实的感受,对死亡充满恐惧,对生命倍加珍爱。从进化论角度来看,生命是神秘的,是神奇的。人类的祖先曾经对生殖顶礼膜拜。女性的怀孕生子使人类更使男人感到极为不可思议,但又因此使人类作为一个类族绵延壮大,所以又敬畏之极。后来,男性明白了自己在繁衍中的作用时骄傲自豪到很是不可一世的程度。他们知道正是有了与女人的遇合才有了生命的勃发,才有了生生世世,才有了常青的生命之树,从此,女人和性成为了男人的宿命,是他们挥之不去的生命记忆,在女人这里,在性行为中男人得以永生。李松林们不想死,要牢牢地抓住生,要让自己的生命结出绚烂的花朵。遗憾的是,他们还没有老婆,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没有尝过,所以,生命还不完满,“要是死了,太亏了”。因而,要尝尝女人的味儿成为李松林们最原始最厚重的生命意识的下意识流露。这种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自我、超我已控制不住的程度,所以,李松林搂紧了白会明,“帮他开窍”,告诫他要及时行乐,“一切得趁早”,“不然的话,后悔都来不及”。就这样,李松林利用白会明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品尝了“女人”的滋味,也变相地张扬了自己的男性的生命意识。
  此时的李松林与白会明仍未达到“恋爱”的程度,充其量只可以算作“单恋”——李松林单方面的“爱情”表白。白会明只不过出于对死亡的体认、对脆弱生命的体认及其对李松林的怜悯或同情,给了李松林机会,或者说,是把自己当作一件器物借给李松林使用罢了。并且,这还要在装作睡得很死、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在白会明的内心深处,始终拒斥着“同性性行为”,更没有对李松林的“恋情”可言——李松林深情地凝视他,他躲避;李松林送他衣物,他拒收;李松林在公开场合给他吃的,他皱眉抗议……总之,他对李松林没有任何“恋人”的爱意表达,也反感李松林向自己表达。这哪里能够构成恋爱呢?白会明时时提防别人窥破自己与李松林的秘密,所以,李松林开玩笑说他是自己的老婆,竟使他恼羞成怒,当众打了李松林,拒绝对方再“使用”自己。在与李松林有了特殊的同性性关系后,白会明一直是痛苦、焦虑的,他不满意或者说厌恶这种关系,惧怕这种关系。他渴望的不是与李松林的花好月圆、天长地久,而是早日解脱。这种关系让他充满了罪恶感,昼夜不得安宁。从他梦中的怀孕生子及其惊醒后的神魂不定、探查腹部就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
  结束畸形关系,过上平常人的正常生活又谈何容易?白会明做不了主,李松林也做不了主,给他们当家作主的是梦——活生生的个体的也是整个人类的生命之梦。这个梦是整个人类大家庭全体成员的,是对世界的某些方面做出反应的先天倾向,已深深地镂刻在人类的心理结构中。李松林们根本无从抗拒,而且也不可能抗拒。更何况,矿上又一次发生了死亡事件——三个年纪轻轻的尚未娶妻的小伙子转眼间“灰飞烟灭”了。这时李松林、白会明流了泪,也使决心不再与李松林“亲昵”的白会明又接受了李松林的搂抱,而李松林对白会明也是对自己喃喃而出的仍然是“咱俩不能死啊!”就这样,他们的“畸形”“恋情”与性行为仍将持续下去,他们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刘庆邦是杰出的,他开拓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刘庆邦是超人的,他细腻地描述了一个非同性恋的同性恋情及性行为事件;刘庆邦是了不起的,他深切地关注着农民工这一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咱俩不能死》形象生动地揭示了本无心理疾患的正常人如何一步步被挤压进非正常的漩涡中,厌恶同性相恋却最终不得脱身的深刻的社会原因,充分展示了现代农民工们可怕的生活图景,对他们由生活造就的精神的痛苦及其压抑、苦闷的情怀做了深入的揭示,对现实充满了强烈的批判精神。马尔库塞曾经指出:自由已屈从于工业社会的技术效率,工业社会的人失去了真正的自由。衡量人类自由程度的关键不是可供个人选择的范围,而是他能选择什么和实际上选择了什么。李松林们热爱生活,珍爱生命,力图实现完满的自我,但是现实迫使他们只有选择同性恋。在厄运面前,他们徘徊过,也挣扎过,但强大的外力是弱小的他们根本无法对抗的,他们只好成为“不正常”的人。刘庆邦悲悯地注视着他们,残忍地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我们看,书写了一出人类的悲剧。
  什么时候,民工的生命不再异化,生活中不再出现这样的“同性恋”呢?
  
  ① 刘庆邦,夏榆:得地独厚的刘庆邦[J].作家杂志,2000,11:74-76.
  ② 刘庆邦:从写恋爱信开始[J].作家杂志,2001,1:32.
  ② 刘庆邦:《咱俩不能死》[J].大家,2004,5:1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