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体悟爱的荒凉

作者:冉 芳 高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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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的小说好,散文更好,时人这样说过她。
  以前,我很欣赏电视剧中才子佳人般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在一遍又一遍地读过张爱玲的散文《爱》之后,我竟固执地喜欢上了文中所表现的那种爱——无声的,荒凉美艳的爱。
  荒凉,原来是一种可以令人心痛的美。
  《爱》的全文不足四百字,可谓短小而精美。它于散文的素朴之外,带有恰当的小说成分。全文以“她”为主的单线索式的展开,除却了一般爱情双向化叙述的臃肿繁复。我不是一个特别容易伤感的人,但每次阅读这篇散文,面对那份无奈的爱,心底总会不由得掀起一种莫名的感动,体悟到蕴涵其中很强的悲剧意识,以及所呈现出的荒凉之美。这种美形成流光溢彩般的心灵意境,激发了我们强烈的审美情感。
  《爱》的内容很简单,因此,我们很容易就建构了这样一个故事场景:在某一个春天的晚上,夜色朦胧,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哀婉而愁怨的女孩子,轻轻地靠在自家屋后的桃树下,月光轻柔地罩住了她,流泻在她月白的衫子上。初春的夜晚是美的,有桃花氤氲气质的夜晚更增添几分神秘,情感也从这美而隐秘的夜色里淡淡蔓延。他与她相见了,这样的相见是可以预见的,他们是门对门的邻居,生活中门与门的开合之间又怎样牵动着他们情感开启的无尽惊喜与感动!他们相识却从未打过招呼,而心底已早有了悸动不安的美好情愫。是啊,初恋的感觉是青涩的!这次相逢,他也只轻轻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相视无语,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唯有簌簌花开的声音。
  他与她离得是那么的近,然而却又是那么的远!之后,他走开了。她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呆地站在桃树下,落寞的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他这句话,反复回味着这相见短暂却又是她一生中最绚丽的瞬间。
  “噢,你也在这里吗?”语言简洁得容不下一个多余的字。但就是这轻轻的一声问候,包含着无尽的惊喜、爱怜、无奈、叹息,蕴涵着无言诉说的爱与情的成分。它是一种萌动的情恋,却又具有如此动人的力量,以至于无须强加太多的爱的符号,却能够远比恋人间直白的海誓山盟更能让人在心底泛起爱的涟漪!
  人生没有永恒的瞬间,美丽的东西总是极容易流逝的啊!《爱》这篇散文中他与她心动的邂逅,也在瞬间消逝了——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与她一生的命运也从此错过。春去,秋来,时间单调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爱》中这位曾经美丽的女孩子却没有因为曾经美丽的相遇带给她丝毫命运的逆转。在那个时代,她和所有的女子一样,“顺于姑舅,和于家庭”、“三从之义”、“以礼屈服”。早年失落于家庭,没有言行举止自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更无权选择自己的爱情婚姻,始终扮演着被主宰被抹杀的无话语角色,任凭亲眷拐卖给他人做妾,再三番五次地被转卖,历经磨难,一生不断遭受着命运对她残酷的伤害与凌辱。有人曾说:“中国是一个爱情荒芜的国家。”在几千年的古老封建历史中,男女之爱似乎从未真正得到过承认,爱被忽视甚至被认为不合礼法。于是,爱情婚姻总逃不出家庭“包办”、“媒妁之言”的牢笼,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断送了人世间的幸福,也使“爱”的话题承载着一种历史的悲怆与揪心的凄凉!
  其实,我们清楚地明了,爱情是两情相悦的幸福。少了任何一方的参与,不管这份情感有多厚重,也不能成其为真正的爱情。因此可以说,《爱》中这位女子,尽管“于千万年之中”,于“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遇见了自己想爱的人,在他的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的轻声问候中获得了爱的呼应,但不幸的是,伴随着这句话的消逝,伴随着他于她可感生命中的消逝,他们曾经本就朦胧的那份爱也画上了悲伤的休止符。从这层意义上而言,爱只不过是曾经向她做了一个瞬间美丽的手势而已!尽管如此,行走在生活与情感的废墟上,爱成了她唯一的渴望与想念,成为她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风景。于是,早年那春晚桃树下凄美的爱的萌动,沉淀为女子心中无法淡忘的感念。即使是在岁月的无情磨蚀下,她仍记得曾经的那一轻声问候,“噢,你也在这里吗?”
  有人说过,文字是个人思想情感的载体,是自我意识的符号。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爱》是张爱玲为自己写的一首散文诗。
  张爱玲的这篇散文写于她与胡兰成认识不久的一九四四年,《爱》成了她对初恋的一种感发似的冥想与独语。没想到这位天才的奇女子,选择了一份俗世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演绎了一番好似文中女子般的柔情。“他(胡兰成)是一个拙朴的山里人,又是一个浮华的都市客;他是一个牢骚满肚的文人,又是追名逐利的市侩,他是个翻云覆雨的奸佞,又是一个处处碰壁的可怜虫;他是个柔情似水的情种,又是个色鬼……”(胡辛《张爱玲传》,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 胡兰成运用多情文人的感性心理去试着敲开张爱玲的心门,张爱玲被这个吟咏风月、诵诗赋词的酸楚的市侩文人所感动。于是他成了她的初恋——盲目的初恋,而且“她试图用笔下的美去涂抹对象,夸张对象的细节,从不夸张的她偏偏夸张了她的初恋之人”(胡辛《张爱玲传》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张爱玲是多么的渴望真爱啊!胡兰成与张爱玲婚后不久就分隔两地,他重操旧习,有了新的追求目标,可张爱玲仍在《两地书》中情意绵绵地相信他写的信。在战火纷飞、天崩地裂、飞机俯冲时,他只喊得一声“爱玲——!”她就被深深地打动了。张爱玲与文中的她一样有着纤细而执着的感情,她恋着他,而事实上他已忘了她!张爱玲多么希望他还记得她,离婚之后痴情的张爱玲还用写剧本的钱,给他寄去了三十万!
  女人似乎天生比男人爱得更“卑微”,也就更为彻底与永恒。从汉乐府《上邪》里“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弱女子清坚决决的发誓,《孔雀东南飞》中美貌与贤惠俱备却仍逃不脱悲剧命运投水而死的刘兰芝,《三言二拍》中因李甲背信弃义,在发现爱被出卖与亵渎后,从容跳水悲愤赴死的杜十娘,到《红楼梦》中因听到宝玉与宝钗结婚的消息绝望至极病亦加重为爱而死的林黛玉……自古女子多痴情,但要在文学史上找到这样的男性典型形象似乎比较难。这或许是由于女性纤细敏感的天性。因此,张爱玲散文《爱》中的这位曾经生得美丽的小康之家的女子,在那个禁锢女性情爱欲求的时代,经历了人生的颠沛流离,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属于少女时代梦幻季节的一次邂逅。他们的爱没有悲壮的抗争,没有缠绵的厮守,甚至根本没有展开,但它却战胜了时空的距离,在她心中成为永恒。
  “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一句穿越时空的轻声问候,让人想起《橘子红了》的片尾曲,“生活本是——无奈”。无奈、无奈、无奈……这两个字仿佛魔咒,任凭人们耗尽心机也无法逃避。
  “他还记得她吗?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的相逢吗?”掩卷沉思,在心底我不住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文章中,张爱玲忽地从故事的高潮“就这样就完了”,一下子跨越到故事的结尾,除了带给我们“多情惟有庭前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一样含蕴丰厚的艺术审美意趣之外,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爱的艺术空白!或许正是这种残缺的情爱之美,调动起读者的心理共鸣,从而拓展出我们解读荒凉、填补空白的无限可能性。
  张爱玲说她爱用荒凉,她用笔涂抹这荒凉的人生。她说:“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剧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角,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见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可以说,《爱》这则短小而凄清的散文,充分体现了张爱玲凝聚于情爱的具有浓厚悲剧意识的苍凉之美。现实中的张爱玲,想必也与那《爱》中的痴情女子一样,用内心的伤感与挚爱,品味着随时间飘逝而去的爱的幸福与痛苦,咀嚼着人生的无奈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