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不一样的返乡

作者:虞又铭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作为小说家的哈代,其诗歌创作的成就与影响日益得到重视。在其多达九百余首的诗歌作品中,悼念亡妻爱玛的“1912-1913年组诗”动情至深,感人肺腑。在组诗的大部分作品中,哈代悼念与回忆的场景都是小小的坟墓、往昔的小路以及家庭生活等,但《我在那儿发现她》(I Found Her Out There)却描写了陡峭的悬崖、汹涌的大海和盲目的狂风。作为一首悼亡诗,它奇特、阔大的场景令我们惊讶,而诗中意义的丰富与辗转更让人驻足沉思。可以说,在这首悼亡诗中,哈代一方面缅怀亡妻,另一方面却借对亡妻的回忆重新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其中体现了哈代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自然观的继承和超越。
  诗歌一开始,我们会立刻注意到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分裂。“我在那儿发现她/在那少被望见的山坡,/它往西垂落/直至交界咸息海波。”已经故去的“她”被发现处在临近大海的悬崖边,似要落入水中,更何况“那里海浪冲击/在紫色海滨,/更有飓风摇撼/那坚固大地”。此情此景传达的正是一种危险的气氛,悬崖、波浪、飓风等意象共同构成了人类无法把控的未知的自然世界,正是它们形成了对“她”的威胁!
  在这第一段的原文中,还有两个细节值得我们关注,即第二、第三两句:“直至交界咸息海波”(to the salt-edged air)和“那里海浪冲击”(where the ocean breaks)。第三句中的“break”一词难以完全译出,故权且译为“冲击”。但不难看出,“edge”和“break”在英文中都体现着分界、打破之意,来自大海的咸湿气息划分着与陆地的区别,也象征着与人类世界的界限,而海浪的“冲击”(break)中,更有着明确的分离意味。再加上,起伏的大海与猛烈的飓风共同摇撼着“坚固大地”,则是在总体上象征着自然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对立而非和谐!这与浪漫主义诗歌对自然的处理是大相径庭的。
  我们知道,自华兹华斯、柯尔律治的《抒情歌谣集》问世之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得以确立。看一看《抒情歌谣集》的序言我们会很快明了,浪漫主义诗歌要追寻的正是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统一的关系,这正如华兹华斯所言,“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 。我们可以很自然地想起华兹华斯的名篇《丁登寺》,自然界在诗中不但是远离尘世纷扰之处,更是净化人之心灵、升华人性道德的决定性因素。即便如拜伦、雪莱常常描绘自然境界之阔大,他们的目的也在于通过赞颂和肯定来实现自我超越。然而,正如我们看到的,作为世纪转折中的诗人,哈代笔下的自然却不再仅仅拥有这样的面目。
  既然自然充满了对人的威胁,所以“我”要把她带走,诗歌第二段即写道:“我将她带到这里,/安放让她安息/在一宁静的处所/附近绝无海浪拍击。/她将不被惊扰/在她肥沃的小巢。”对于“我”来说,死者的尸身或灵魂只有远离大海与狂风组成的未知的自然世界、避开危险与动荡、埋于地下一方黑土之中,才算是找到了归宿。可是,这样一种远离自然的归宿符合死者本人的意愿吗?原本在浪漫主义诗人笔下会出现的“返乡”(返回自然)脚步还会继续向前吗?“她”的执著告诉我们自然还是我们的家。
  对于危险的大海、狂风,“她”“曾久久倾听/深爱至极”。诗篇第三段,正是在“大西洋水之猛击”和“盲目狂风之横扫”的背景中,“她”曾“凝视”“登塔杰尔著名的顶峰,/当那落日霞光/映染她脸儿火红”。在这上述描写中,自然与人仍然是和谐一体的:在人的“凝视”与自然的“映染”中,人与自然仍旧生生相息,交互一体。那么,为什么“她”会与“我”不同,能够达到与自然的统一呢?正因为对于“她”来说,人与自然的冲突与和谐,走出了对自然的乌托邦幻想,而坦然面对和容纳了那些未知的、盲目的、危险的因素(以“大西洋水之猛击”和“盲目狂风之横扫”为象征)。
  上述观念在第四段中有了进一步的体现:她“也会深深慨叹/那沉没的里昂奈斯,/一缕秀发因狂风拉扯/连枷般拍击脸庞”。“里昂奈斯”据传说曾连接英格兰本岛至锡利群岛,后湮没,而此处它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隐喻,象征着人与自然那种完全和谐的浪漫主义理想已经失落了。这首先暗示了人返回自然的路途十分艰难,充满险阻。然而“她”对自然的向往依旧是坚定的。在“她”站立于海边的形象中,交织着自然界的巨大冲击、威胁,狂风甚至利用“她”的秀发来“拍击”她。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意象:一个弱女子,承载着狂风的肆虐、浪潮的巨响,却依然站立不动,久久沉思;“她”是孤单的,是无助的,但更是美的。就在这未知与威胁中,“她”倾听着“潮声隐约”——那来自未知自然的消息。
  诗歌最后一段写道:“她的灵魂,可能,/将潜行地下/直到亲触浪声,/它响自西海/起起伏伏/曾是她定居之所。”无论大海与狂风会给人造成怎样的威胁,“她”即便是在地下都会坚定地走上回归自然之路;更重要的是,“定居”(domiciled)一词告诉我们,“她”原本就归属于那个充满着危险而又未知的自然。联系三、四两段“她”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出,危险而又未知的“自然”与给人提供和谐家园的“自然”一道,共同组成了人之家。
  全诗表现的正是哈代继浪漫派之后对自然的重新思索。“自然”这个符号的浪漫主义内涵被消解掉了,它回到了它本身——既与人有着和谐统一,又时而与人对立、造成威胁,而且这两方面又紧密交织在一起。自然是人的归属,不仅仅因为它提供和谐、安慰和崇高的精神,也在于它会向人们展现命运之未知,展现偶然,展现存在之危险——这世界没有一个领域会给人提供纯粹的慰藉。但需要注意的是,哈代描写这些并非是简单地出于所谓的“悲观主义”,正如我们在上面的分析中看到的,也正如吉奥弗雷·哈维(Geoffrey Harvey)分析哈代另外一首诗时指出的,哈代要描写的正是一种“毗邻绝望的欢乐,一种只有通过对悲剧经验的觉识而达到的超越”。的确如此,在本诗的最后,“我”用愉悦的笔调作结:“喜悦不禁跃动/唱和赤子之心。”在“她”的执著与坦然中,“我”亦感到了喜悦与力量。当我们站在一个交织着和谐、安慰、危险、对立的世界面前而又能坚定且坦然之时,返乡之路才从脚下真正展开。
  
  ① 《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刘若端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5页。
  ② Geoffrey Harvey,The Romantic Tradition In Modern English Poetry,The Macmillan Press,1986,p.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