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寻找中的相失与重逢

作者:吴巧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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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蜿蜒厚重,水泥地有点暗淡,空气有点浑浊,一些人在上车,另一些人在下车。这些背景似乎在将杂乱生活中凝重的一面隐隐显露。纷乱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形形色色的心事淹没在嘈杂里。所有的月台都是人群的聚集地,而且在规定的时间内人们必须离开;熟悉或陌生的相遇,通常都充满了一种短暂的紧张。因此人们对月台,总是怀着某些微妙的期待与想象。
  乔治·哈拉尔的小说《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就是结合月台、火车这些特殊的背景意象,来讲述一对中年男女温馨动人的情感遭遇。一个想着情感怎样符合理性的法则,一个想着内心怎样摆脱肉体的缺陷,两个心事重重的人,都在为自己寻找生活的意义和理由。
  “有一年多光景了,下午五点二十二分,或早或晚一点,西部慢车缓缓地驶进林肯车站,沃尔特·梅松和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总要朝对方点点头。”不过,每次都是沃尔特“夹着公文包从陡直的金属梯子下车”;而“她站在一小行乘客后面,是队伍末尾的一两个,跟大家在木板月台上等候上车”。在一切有序的生活轨道上,人与人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位置”。尽管这个“位置”于某些生命深处,也许掩埋着种种的错失和遗憾。
  在月台上,两人经常擦肩而过,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沃尔特对这个女人的总体印象,只是粗粗掠过的几个蒙太奇画面:“肤色黝黑,看样子是来自地中海或者中东的,穿着则与普通的美国妇女无异”,提着一个鼓鼓的白色购物袋,唯一特别的是她头上始终围着一方彩巾。“偶有微雨细雪,她会举一张报纸盖过头部,有时扬起脸庞仰望天空”;“要是下大雨了,别人都躲到附近店铺的屋檐下,她则撑起一把小黄伞等候”。沃尔特留意的这些情景记忆,多少都有点模糊潮湿。
  直到有天下午,一阵风掀开了女人头上绯红色的彩巾。沃尔特突然发现了一个一直被掩饰的秘密:女人只有一只耳朵!她脸右侧“本来该有耳朵的部位,徒然留下厚厚的斜削伤疤”。“女人连忙扔下手提包和购物袋,笨拙地整理那落到下巴底下的真丝头巾”。她猛一抬头,正好碰上沃尔特凝视的目光。这个短暂而又尴尬的相视,在当时撞到了某个秘密的顺利出逃,稍后却成了引发沃尔特内心情感的契机。
  接着到来的几天,两人似乎都从往日的常规生活中脱缰而出了:女人没有再在月台上出现;沃尔特呢,也从起初的不在意慢慢陷入到了思念、等待和揣度之中。
  那彩巾的用意,无非是遮盖失去的右耳。女人对于自己的外貌仪表,是尤其重视和敏感的。沃尔特暗自忖度,他似乎很能理解女人的这一举措。“或许正因为她失去耳朵给他看到了,所以今天才不露面。沃尔特想到这女人如此腼腆,不禁有点心动。他自己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沃尔特,麻省理工学院教授,四十有七,亦有意成家,却至今未娶。旁人慷慨牵线的几次相亲,全都成了一次性的碰头:“两个寻寻觅觅的人的一回人生交错,有所求但无所获。”他想要一个性情温柔、心地随和、通达能干的女人,并不在乎对方的身材、职业、社会关系之类。而他自己也无意掩饰自己的外表和年龄,只是缺乏果敢向前的精神。
  那个女人在月台消失的第一天,他下意识考虑着的是:“要是他只有一只耳朵,没有头巾掩盖这个令人难堪的秘密,那他会怎样做呢?”
  对沃尔特而言,理性是中年底线上坚守的一部分。加上无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使他很难一时就完全清楚自己的情感需要。那些感觉和情绪,往往都密密地收藏在内心的底处,拿十足的耐力与他的日常生活轨迹拼。
  星期一、星期二……日子一天天过去,女人一直没有露面。沃尔特的种种推断和期待,也慢慢沦为惆怅和担心。那种莫名而又强烈的牵挂,使得沃尔特无法集中心神投入惯常的工作。沃尔特的那块“理性的头巾”,越来越难以遮蔽心里的那种情绪。他终于决定,先向那趟车次的列车员梅尔打听情况。
  城市里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轨迹都似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圆圈,上班与下班之间,每天都轮回着开始或结束。对沃尔特而言,梅尔就是日常轨迹上那一个固定的点。梅尔对每个乘客的情况都略知一二;习惯在车厢里来来回回,有针对性地把各种消息告诉大家,温文尔雅、体贴周到。虽然他与沃尔特在车上的每次见面交谈,也不过寥寥数语,却真切地流露着钦敬和友善。时间一长,梅尔无形中就成了这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纽带,其中包括沃尔特和那个失去耳朵的女人。所以当沃尔特苦苦找不到那个女人时,梅尔就成了这些情绪和希望首先可能着落的点。
  令沃尔特吃惊和沮丧的是,梅尔居然也那么诡异地脱离了固定的轨迹,离开了他的视野。顶替他的是有点倔头倔脑的陌生列车员爱德华。他不认识梅尔,说话直白又带点鲁莽,与梅尔细致妥帖的服务水准相去甚远。现在,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有像梅尔这样好的列车员记得他,热心地和他打招呼,用尊敬的口吻提到这位麻省理工学院的单身教授。女人走了,梅尔走了……沃尔特心里的失落,难以用言语表达。但适逢周末,只得将一切暂时搁置。
  在漫长等待之后的周一,沃尔特照例踏上这趟慢车。他很想把梅尔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幻想着在林肯车站附近的店铺打听到有关那个女人的一些情况。然而,接着发生的事情,让沃尔特更加措手不及——林肯车站也“走”了……
  从列车员爱德华的口中得知,这趟火车将不停靠林肯车站。
  列车员爱德华的眼神,毫无相识的表示;而白纸黑字的火车时刻表又恰好发完了;沃尔特环顾四周,找不到常搭这趟西部慢车的熟人。沃尔特往日里熟悉认定的一切,似乎顿时被否定和颠覆了——他成了一个待在“哪里也不是”的找不到归宿的人。沃尔特无奈之下,只得选择稍远一点的协和站下车。
  沃尔特默然离开协和车站,但他的车还停在林肯站,自己也不好意思竖着拇指在路旁搭便车,所以他选择沿着铁路走。这有点冒险刺激。天色逐渐暗淡,但他不怎么在乎,换着走法花样,抵御一路上的冷清和孤单。“女人走了,梅尔走了,林肯站走了——人世间还有什么会走掉?”这些荒诞的想法,叫沃尔特自己都感到好笑。
  我们通常把门一关,一脚跨出去,家就在后面了,固定的、可靠的就留在了后面。前面呢,是可能性、道路、相遇、离别,诸如此类,是一个流动的世界,一层一层地徐徐展开。无缘无故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失踪,人总是处在一种没有根基和意义的虚无漂泊状态中。无论男女,都时时感到自己活在重重叠叠的人生谬误里,无法逃遁。所有看似清晰的生活线条,眨眼间都有可能化为一片模糊。而在这片模糊当中,每个人都会在自己心里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失落,不是悠然的,而是一种被撕开的失落。天是黑的,路是冷的,人是空白的。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回忆,没有了底气,更没有了愉悦的意愿。感伤,当整个世界因为太疲倦而离去的时候。不过,某些爱与灵魂却始终心有不甘。
  出发与到达、等候与离开、欢欣与哀愁,车站将一系列矛盾的概念并置地加以呈现。诚然,在数不清的场合中,很多故事在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然而,这则小说一波三折的情节,似乎还未告一段落。
  第二天,似乎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沃尔特,在自嘲调侃中再一次踏上这列熟悉而又陌生的火车。那天列车准时到达。沃尔特在车厢中部找到一个空位,那里的座位恰好从脸朝车行方向转为背朝车行方向。这曾是他希望与那个女人进行自然交谈的最佳预设位置。他探腿跨进宽长的座位,这时列车开动了。随着熟悉的问候语,一度“失踪”的梅尔出现在了车厢里。这让沃尔特非常激动,以至于说话也有点结巴了。梅尔的“现身”,使得相关的谜团得以解开:这些天,梅尔是去参加铁路局的再培训了;列车原先停靠站点不变,仍旧有林肯站,那次更改不过是顶班的司机搞错了。这个解释让沃尔特高兴,是爱德华错了。但是这次,沃尔特还是得坐远一站,因为他把车转停在了协和站。
  “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其实,有时候在远离始发点的地方找到归宿,世界不是更美妙?”沃尔特怎么都不会料到,梅尔有意无意的这番话,竟然会一语成谶。
  在列车开出林肯站的时候,沃尔特觉察到有人正要坐到他的座椅边缘。转脸一看,却看到那个正是缺了一只耳朵的女人。女人羞涩地道着歉,沃尔特忙及时挪出点位置,招呼她坐下。女人挨着沃尔特坐定后,开始轻轻解开橙黄色鲜艳头巾的结。沃尔特怕女人又一次尴尬,忙把视线移到一边。但当他凝视车上窗户的时候,从反射的影像看到女人居然已把头巾完全取下。沃尔特耐不住好奇地转头一看,却发现女人脸庞右边有了只完完整整的粉红色耳朵。女人的黑色短发有几缕飘散了,她便把散发捋到耳后。沃尔特对着那个动作,莞尔一笑。
  沃尔特怎么都想不到,女人竟会微笑着问:“您不是在前一个站下车的吗?”原来这一点,她早就留意知晓了。
  “不,”沃尔特高兴地答道,“今天我要走得远一点儿。”
  彼此微笑之中,沃尔特和那个女人,终于迎来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重逢——心灵上的交会。与此同时,窗外林肯车站的灯光正在往后疾驰。在这个流动的车厢里,邂逅和奇迹、情感和理性、渴望和勇气,都在闪现温柔而又安静的光芒。在现实生活里,不少人天天都走着一条熟路,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右行、左行,右拐,左拐,一切都在秩序中。时间一长,心灵和肉体就往往会忽略这个真相:即人生路上,勇气的在场,永远暗示一种无限的可能。有时候,稍稍走远一点,我们就能自己解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