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一次奇特的情感之旅

作者:万秀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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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单身的中年男子与一个陌生女子在火车的月台上频频相逢,这样的素材足以演绎为一个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故事,不过美国作家乔治·哈拉尔的短篇小说《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却没有把它处理成一个司空见惯的艳遇故事。小说叙述了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沃尔特·梅松每天下午在五点二十二分驶向林肯站的火车月台上总会遇见一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子,这样的情形在持续了一年多后,有一天,那位女子突然消失了。刚开始沃尔特猜想她可能去度假了,但是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女人仍未露面,沃尔特不由担心起来,便打算从列车员梅尔那里打听她的下落,不料梅尔也走了,且新来的列车员告诉他林肯站不停靠了,正当沃尔特有些灰心和无望之时,星期二,他在火车上却意外地遇见了梅尔和那女人,只是女人脸庞右边有了一只完完整整的粉红色的耳朵。
  从以上简介中可见,《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的题材算不上新奇,内容也不怎么好玩和有趣,但是正如饶有趣味、有意思的作品不代表有意义一样,不怎么好玩、有趣的作品倒可能颇有意义,《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就是这样的作品。小说描写了纷繁多变的生活给人造成的心理失衡,作家依次叙写了面对女人、梅尔的突然离去和火车站站点的变动,沃尔特内心的怅然若失,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女人走了,梅尔走了,林肯站走了——人世间还有什么会走掉?”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脚。其中沃尔特对于女人的离去所引起的内心波澜、心神不定的描写是小说的核心内容,从刚开始“女人没有在月台出现,沃尔特也不怎么在意”,到一星期后女人仍未现身时沃尔特的惆怅甚至有些担心,种种关于女人行踪的猜测纷至沓来:“她可能逃避到某个温暖的海岛,或许回到老家,或许转往新的去处”,沃尔特在对于女人复出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后,便决定去打探她的消息……按常情来说,置身于变动不居的人世间,那些来来往往常常与我们遭遇的人和事无论怎样的无足轻重,一旦远离我们,多多少少会引起我们内心的失落、怅惘,这实在是人的心理中最普遍、最柔软的部分。从小说的叙述来看,沃尔特和那女人的关系虽说只是一年多来每天火车进站时双方的点头致意而已,然而对于沃尔特来说,每天五点二十二分与女人的打照面就像是一出门就会看到天一样必然,一旦那女人突然离去沃尔特感到失落和牵挂是在所难免的了,何况他对她还抱有一定的好感和好奇,问题是沃尔特对此的反映未免有些过激甚至令人匪夷所思,不仅对女人时时牵肠挂肚,想方设法打听她的下落,而且工作中还几次三番地走神,要知道,他们两人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女人也不是沃尔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并且小说明确告诉我们沃尔特对于女人的惦记不是性的吸引:“他显然不是受这女人性的吸引,证据是明摆着的:他从未跟她说过话。”那么我们究竟如何来阐释沃尔特的行为呢?从小说叙述可见,沃尔特的生活是单调的、千篇一律的,白天上班,晚上写书,对于这样一种封闭、僵化的生活,他似乎早已心安理得、习以为常,而对于习惯按部就班生活的沃尔特来说,当外界一有风吹草动,人事发生变化时,他就会显得尤为敏感,心理失衡就会更大些,甚至产生焦虑和危机,沃尔特对于那女人久未露面后的种种反映正是如此。《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沃尔特在庸常生活底下孤独、寂寞之心以及现代人日益单薄、脆弱的精神征兆。
  不仅如此,我以为,这篇小说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故事表达了对一成不变的生活秩序的质疑、拷问和对敢于打破常规生活方式的认同。我们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从来都是与一切既定的现实秩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的作者正是如此,他对沃尔特循规蹈矩的生活是不以为然的,小说中梅尔对沃尔特说了这样一段话:“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其实,有时候在远离始发点的地方找到归宿,世界不是更美妙?”这分明是作家对生活的态度、见解和立场。“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话总使我们联想到诸如周而复始、死水一潭、单调乏味的生活,而“远离始发点的地方”的做法就是打破常规、制造生活的小小的波澜,以收获更多的惊喜和美妙。诚然,生活中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一个完整封闭的圆圈,所有行为都是围绕这个圆圈在做前后移动,归宿便是起点,起点便是归宿,就此而言,梅尔的话可谓一语中的,以致刻板的沃尔特对此番话似乎也有所领悟和觉醒:“干吗非得天天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圈?一个人干吗不可以走走岔道,稍许走开一点儿,必要的时候再回来?”可以说,这是沃尔特此番追踪的最大收获,也是作家在小说中急于要表达的意愿。
  接下来,我们要探究的是作者讲故事的方式了,换言之,他要以怎样的讲故事的方式赋予这个故事内容以一定的外形结构,从而发掘出其中蕴藏的意义。
  以一个单身的中年男子与一个陌生女子在火车的月台上频频相逢作为小说的发端不能不说是作家的一个叙述圈套,这个圈套多少有些蛊惑人心,因为它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这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一般来说,爱情故事总是值得人期待的,而当读者刚以为他们两人之间要有故事的时候,女人突然“缺席”,此时男子显得心绪不宁,读者诸君以为男子大概被那女子“电中”,想追逐那芳踪而去时,却不料作家站出来明明白白说沃尔特“显然不是受这女人性的吸引”,这倒使读者摸不着头脑了,对女子的行踪自然也添了一层兴趣,想看看沃尔特究竟能否觅得女子的下落,至此读者已完完全全落入作家以男女情事为幌子的叙述圈套中而不能自拔了。然而此时,作家却插入梅尔的突然离去和火车站站点变动的情节,使追踪女子的行为受到了阻隔,这一阻隔反而激起了读者一种行进与纵深追究的欲望,因为如果此时将故事结局和盘托出的话,那么故事的推动力很容易在这单一化的倾述中渐渐委顿下来,并且这样的阻隔并非为阻隔而阻隔,确也关乎宏旨的,这些内容的存在,可以全方位地展示生活的匆促、偶然和瞬息万变以及给人心理造成的波动。待到读者陷入紧张和亢奋时,女子又瞬间出现了,事情的真相已大白,至此作家完全消解了沃尔特行为的所有意义。应该说,这个故事的良好演绎,得益于作家以男女情事为幌子的叙述圈套,是它保证了整个叙事发展引人注目的起点,倘若这个故事是发生在两个同性之间,情节的推动力便会大大减弱,作家甚至无法将小说进行到底。
  为了强化叙事本身的悬念效果,作者让女人在沃尔特的期待视野中较长时间地处于消失状态,只让她在小说的首尾出场,女人似乎躲闪过所有人的目光,始终处在被讲述、被猜测的状态中。由于女人的行踪都是从沃尔特的视角来写,而这种叙事视角的限制使作家有意无意地在叙述中留下了较多的“空缺”和疑问,例如,女人为什么总是提着一个鼓鼓的白色购物袋,为什么她突然抽身而去?这些“空缺”的存在,使故事显得扑朔迷离,又因为沃尔特与女人没有实际的接触,所以女人的社会身份和生活状况在小说中始终是隐匿的,包括女人的身份、职业、姓名、身世等,也包括她只有一只耳朵的原因也只字未提(失去一只耳朵,肯定有一番不同寻常的遭遇)。可以这样说,女人的行踪在小说中始终是游移、漂浮的,充满神秘色彩。应该说,作家如此“设计”是充满睿智的,这样可以集中展现沃尔特的行为与精神,描写沃尔特内心的变化和感受,因为追随虽然是沃尔特的秘密行为,但它除了是外在行动,也是内心活动,甚至主要是内心活动,而对于沃尔特内心活动的描写最能呈现小说的意义。并且,作者让女人长久处于小说的隐匿状态,可以腾出更多的笔墨用于整体性的情景营造,巧布故事悬疑。小说最后沃尔特与女人的不期而遇的结局充满着戏剧性和或然性,却是极为自然的生命本色,故事的空缺在此得到修复。难得的是作家把这个平凡的题材写成一篇有些奇特诡异的小说,但又不见技术化、人工化的痕迹。
  作家把这个故事置于较为狭隘的时空中加以表现:小说核心场景差不多就在火车上,时间就集中在两个星期之内,作家把更多的笔墨用于构建沃尔特的内心活动与客观的时间流程之间的对应关系,具体来说,就是以沃尔特内心的不安、牵挂来维持、推动客观的时间流程,又填充了客观时间的内在过程。并且作家还赋予小说整体外松内紧的结构形态,即按照时间的推移缓慢来叙写,人物内心的紧张度却与日俱增,故事悬疑的成分也不断地叠加,从而形成一种张力。此外,作家还滤去了一切社会现实背景,也不让沃尔特和群体发生联系,只与女人存在若离若即的联系,这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让小说的主题得到最大程度的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