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作者:王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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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作为一种叙事性文学样式,要在短短的篇幅之内把一个故事讲述得曲折动人,把故事的主人公描写得形象鲜明而生动,同时又能借此表现出作者对社会生活的观察、感受、体验、思索和领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美国当代作家乔治·哈拉尔的《列车五点二十二分进站》(见《名作欣赏》,2005年第7期“佳作邀赏”专栏)做到了。
  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短篇小说,而它的故事情节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个大学教授,一年多以来一直与一位女子在下班的火车站相遇,两人只是相互点点头而已。有一天,一阵风突然掀起了女人头上的彩巾,使她缺了一只耳朵的秘密陡然映入他的眼里。从此,女人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极力打听、寻找,可是无从下手,就在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在列车上相遇了。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得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性”的故事,作者却运用延宕的艺术手法,通过一系列悬念的设置和准确细腻的心理描写,使故事的叙述曲折有致,深深地吸引着读者的审美注意力。
  小说开门见山,一开始就以男主人公的视角,简洁而形象地描述了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的形貌特征及其缺陷突然间暴露的慌乱和尴尬,在给人以几分独特和神秘感的同时,自然也以“缺陷暴露后两人的关系将如何发展”这一悬念激发起人们的好奇和探究心理。然而,接下来作者却让女主人公悄然退场,这就给男主人公和读者留下了一个谜,而揭示谜底的曲折过程就成了小说叙事的核心和吸引力之所在。在此,读者和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一样需要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再出现?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作者抓住读者的这一阅读期待心理,细腻地描绘了男主人公沃尔特·梅松的心理活动流程及其情感的发展脉络。
  一开始,对于女人的没有准时在月台出现,沃尔特“也不怎么在意”。因为,她去年同样有过没露面的日子。“是有两次,他记得一清二楚。”这一笔补充说明不可忽视,它暗示了沃尔特对那位女人的关注程度。而当他想起“那两回都是下大雪,并不是今天这样反常的暖和春日”时,他开始猜想:“或许正因为她失去耳朵给他看到了,所以今天才不露面。”这时,作者准确地捕捉了他那微妙的心灵波动:“沃尔特想到这女人如此腼腆,不禁有点心动。他自己也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尽管四十有七,亦有意成家,却至今未娶——这本身就证明自己缺乏果敢向前的精神。”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沃尔特之所以被那位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所吸引,正如他自己所肯定的,不是性的吸引,也不是因为她的姿色,更不是因为她的神秘,而是她那似乎与他相同的“腼腆”的性情(这与被他排在首位的择偶标准“性情要略为温柔”恰好暗合),以及她的形貌打扮、行为举止所表现出来的引人注目的独特性:“女人肤色黝黑,看样子是来自地中海或者中东的,穿着则与普通的美国妇女无异……不过,她头上总要围着一方彩巾,沃尔特觉得她把彩巾围得很别致,宛如人们包扎一束鲜花、一捧活物。”“她站在一小行乘客后面,是队伍末尾的一两个,跟大家在木板月台上等候上车。偶有微雨细雪,她会举一张报纸盖过头部,有时扬起脸庞仰望天空,嘴巴略微张开,就像口渴的样子。要是下大雨了,别人都躲到附近店铺的屋檐下,她则撑起一把小黄伞等候。”显然,女人的与众不同给沃尔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仅让我们看到了沃尔特情感发生的现实根基,也为后面其情感因偶然的意外事件的阻遏反而有了加速度的发展做了令人信服的情理上的铺垫。
  当女人在接下来的几天仍不露面时,沃尔特“颇有把握地认为,她一定是开始度假一周了”。冷雨霏霏的天气,他“不禁惋惜:天不作美,女人的休假可能给糟蹋了”。他想象她是个爱书之人,想象她雨天在家中静读不亦悦乎的样子,这想象令他禁不住心旌摇荡。
  又到了星期一,沃尔特怀着几分期待急切地下车,却仍未见到女人的身影,这使他惆怅不已。第二个星期,女人仍没露面,他“开始担心起来”。“平时他工作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够集中精力,如今竟然好几回走了神儿”。他思虑着:“当地三月末正是雨季,道路泥泞,为什么偏偏选这样的月份度假?”又猜测:“她可能逃避到某个温暖的海岛,或许回到老家,或许转往新的去处。大概她再也不会乘坐五点二十二分的班车了。”于是,他“决定打听一下”(这也正是读者所期待的)。然而,令人惊异的是,那个“对每个乘客的情况都略知一二”的列车员梅尔却不知何故不在这趟列车上了。他想向其他人打听。“列车徐徐进入林肯车站,沃尔特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语气把这句问话演练了好几遍。”可是,同样令人惊异且颇具反讽意味的是,竟然“没有人和他一道下车,也没有人等候上车”。好容易等到又一个星期一,他下决心“一定要把梅尔的事问个水落石出,然后到林肯车站附近的店铺打听那个女人”。此时,沃尔特对那女人的思念、牵挂、急于相见的情感已如满涨的池塘春水即欲漾溢而出,读者的审美心理也由于阅读期待的一再受挫而紧张到了极致,小说的叙述节奏亦由最初的轻柔舒缓转为紧锣密鼓般的高亢急促,谜底似乎应该揭晓了。然而,更加令人惊异的是,列车居然不停林肯站了,谜底的揭示又一次成了无从下手的悬案。故事叙述至此,那一系列的悬念不仅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的心,而且营造了一种神秘得近乎诡异的情境、氛围,这使得小说文本作为一个留有许多空白的“召唤结构”,时时呼唤着读者审美想象的积极参与,不断激发和调动着读者的阅读兴趣,使其审美注意始终维持在兴奋状态。
  然而,作者也深谙读者的审美心理:当其阅读期待长久落空、求解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时,反而会因极度失望和过分的精神紧张而丧失继续期待和探究的耐心和兴趣。因此,作者在故事的叙述几乎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时,蓦然展示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朗:先是听到了熟悉的梅尔的声音(原来他是参加再培训去了),使沃尔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激动得说话也“结结巴巴地”了。继而,“他察觉有一个人正要坐到他的座椅边缘。一转脸,他看到的正是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女人”。这时,我们不由得会想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词句,同时,我们也充分感受到了作者细腻精到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对男女主人公终于再度相逢场面的展示是何等的温馨动人:
  
  “抱歉打扰您了。”她说,“今天车太挤了。”
  “不,没事儿,有位置呢。”沃尔特说,一边把身子往窗口方向挪去免得把她吓着了。他闻到了某种香水幽雅醉人的芬芳。她把身子坐进来,让他感到人造革的座位微微颤动。“很高兴又见到您。”他说。
  她很和气地点点头,把大购物袋放在他俩当中的地板上。袋口突然张开,他看到里面是一套制服,可能是护士穿的那种。随后,她把纤手伸到下巴底下,开始解橙黄色的鲜艳头巾的结。她要干什么?沃尔特忙把视线移到别处免得瞅着人家的伤疤。可是,当他凝视车上窗户的时候,从反射的影像看到丝巾从她头上落下。她把丝巾放在腿上,折叠得整整齐齐。
  
  这时,我们和沃尔特一起惊异地发现:“女人脸庞右边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粉红色耳朵!”女人的职业身份和突然失踪近一个月的谜底终于揭晓了(尽管她因何失去右耳对我们来说仍是个谜)。同时,我们也欣慰地看到,两人终于突破了仅仅是相遇时“朝对方点点头”的僵局而在情感之路上又走得远了一点儿,并且我们有理由想象,漫漫情感之途人生之旅上,这两人将会携手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如果这篇小说全部的价值就在于上述艺术形式和技巧运用的高超,那么它就只能是一篇虽引人入胜却不能令人长久玩味的二流作品了。而它之所以堪称一流,就在于其迷人的艺术形式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情感故事的手段而已,而是包蕴着作者对现代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的观察、感受和思索,能引起读者的人生和哲理之思的“有意味的形式”。
  像沃尔特一样,生活在紧张、繁忙、匆促的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就像上满了发条的钟摆一样,每天在居住地和工作地之间作两点一线式的机械摆动,尽管生活和工作中也有开心的时刻,但是高度机械化的现代社会却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现代人生活的单调、机械和刻板。对此,小说中列车员梅尔所说的一段话可谓一语中的、发人深省:“人人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其实,有时候在远离始发点的地方找到归宿,世界不是更美妙?”显然,作者是借梅尔之口,在向读者传达他对现实人生的感悟和理解。小说表面上看是在讲述一个情感故事的发生过程,实际上作者关注和展现的是现代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思考的是现代人如何摆脱机械化的人生迷误的重大生活课题。当然,小说作为一种艺术文本,不是生活的教科书,不可能提供具体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答案,但作者却通过“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偶然性故事情节的设置,以及对主人公当时当地特定的心理、行动描写,形象地展示了偶然之变对于恒常的、机械化生活的重要和宝贵。在小说中,我们看到,那次列车不停林肯站的偶然事件,打破了沃尔特两年来的出行规律,使他不得不在下一站下车,再沿着铁路路基走回去。这个“脸皮很薄”、生活刻板的大学教授、机械工程师“开步走了,感到有点冒险刺激。天色逐渐暗淡,他不怎么在乎,他从来就不怕黑。他开始信步走着,在两条路轨之间步行,步幅正好间隔一根枕木。走了一会儿,太单调了,就换另一种走法,在单根铁轨上练平衡。他要看看能走多远,好让自己惊讶一番。他频频回头张望,尽管明明知道,要是有火车过来,他是会听到的,有充分时间跨到旁边去。走到一处,他跪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冷冷的铁轨上,想感受一下火车来临的震动。”这些细节和心理描写,形象地展示了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给那些依靠惯性平淡、乏味地生活着的人们所带来的紧张感、新鲜感和试图借机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找回迷失的自我的超越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人生体验,沃尔特在听了梅尔那番富有哲理的感慨之后,才能有所思索和领悟:“可是,干吗非得天天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圈?一个人干吗不可以走走岔道,稍许走开一点儿,必要的时候再回来?”沃尔特的思索和领悟自然也会引起读者同样的人生哲理之思,因此,小说结尾沃尔特那句“今天我要走得远一点儿”的答语也就具有了寓意双关的性质而令人涵咏玩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