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对大自然的分裂的双重感受

作者:吴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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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苔丝》的作者托马斯·哈代是一位跨世纪的伟大作家,他不仅是英国十九世纪的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而且也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之一。
  作为抒情诗人,哈代是一位善于寄情于景,将自然景物与人类心灵和情感世界密切契合的“自然诗人”,自然意象在揭示主题、表达复杂的思想情绪等方面,常常起着画龙点睛的神奇效果。在哈代的独特的视野中,自然界的一草一木都具有与人类共同的灵性和情感,都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象征寓意。他将自然意象作为表达自己情感的独到的载体,正是这些经过诗化的自然意象,构筑了繁富多彩的诗人的宇宙和星空。
  抒情诗《黑暗中的鸫鸟》(The Darkling Thrush),正是这样的一首出色的“自然诗篇”,也是哈代最具代表性的诗歌作品之一。在论及这首诗时,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诺伊斯给予极高的评价,称它为“抒情的语言所能写出的最出色的哀婉动人的抒情诗,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抒情诗之一”
  《黑暗中的鸫鸟》这首诗的出色之处不仅在于诗歌语言的优美动人、诗歌意象和诗人心境之间的和谐自然,以及诗歌中所使用的一系列精彩的形象化的富有现代色彩的比喻,而且更在于通过鸫鸟的意象反映了抒情主人公低沉悲观的情调中豁然闪现希望之光的心境,联系到该诗特定的创作日期和具体时辰,作品更加具有了一种深远的意境和普遍的意义,表达了人们在面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即将终结以及新的时代将要开始之时的担忧、疑虑、期盼等交织一起的复杂的情感。
  具体地说,该诗作于十九世纪的最后一个黄昏。当时,在一八九六年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出版之后,哈代曾因小说中的尖锐的批判精神而遭受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抨击,他终于放弃小说创作,心理上趋于悲观失望,所创作的诗歌也蒙上了一层悲哀和阴郁的色彩。他这种心理上的嬗变在他这一时期(即十九世纪的最后几年)的诗作中明显地表现出来,他在一首接一首的诗歌作品中描写外部世界的荒凉与凛冽,以及自己对生活和时代的幻灭感。可是,在这个十九世纪的最后的一个傍晚,他凝望户外,却对自然景象有了一种双重的分裂的感受力,一方面强烈地感受到自然界的荒凉与凛冽,另一方面却感受到了新世纪的一线曙光。
  该诗共分四节,诗的第一、二两节表现的是抒情主人公对待大自然的第一种感受,即荒凉与凛冽的感受。
  第一诗节描写抒情主人公倚在篱门边上,仿佛在向自然界寻求宽慰,可是自然界并没有成为浪漫主义诗人所乐于表现的逃避人类的避难所和“美的源泉”,大自然所展现的一切景象不仅不能使他得到宽慰,反而使他更添憔悴。他所感知的是残冬的一片凋零:
  
  我倚在以树丛作篱的门边,
  寒霜像幽灵般发灰,
  冬的沉渣使那白日之眼
  在苍白中更添憔悴。
  纠缠的藤蔓在天上划线,
  宛如断了的琴弦,
  而出没附近的一切人类
  都已退到家中火边。
  
  哈代在这首抒情诗的开头部分,便使用了一系列具有象征寓意的意象和形象化的妥帖的比喻,来表现十九世纪最后一个傍晚自然景致的萧瑟。譬如,他把“寒霜”说成是“像幽灵般发灰”,把残冬说成是“冬的沉渣”,把太阳比喻成“更添憔悴”的“白日之眼”。这些独到的明喻和隐喻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了寒冬傍晚的凄凉的景象。接着,诗人又以“断了的琴弦”来象征死寂、行将灭亡的十九世纪。联想到“琴弦”的这一意象的内涵,使人感受到的不仅是世纪的终结,也同样感受到诗意和灵感的丧失。寥寥几行使得眼前的凄凉与悲哀化成了活的形象。
  接着,在第二诗节中,诗人将“世纪末”的情绪进一步形象化地拓展:
  
  陆地轮廓分明,望去恰似
  斜卧着世纪的尸体,
  阴沉的天穹是他的墓室,
  风在为他哀悼哭泣。
  自古以来萌芽生长的冲动
  已收缩得又干又硬,
  大地上每个灵魂与我一同
  似乎都已丧失热情。
  
  在这一诗节中,诗人从眼前所见的自然景象逐步扩展到整个大地和苍穹,并出色地运用比喻技巧,把大地比作“斜卧着的世纪的尸体”,把苍穹比作是这具尸体的墓室,把呼啸的寒风比作围着尸体悲哽哭泣的悼念者,从而把世纪末的大地的一片死寂、悲哀的惨景刻画得淋漓尽致。随后,诗人又将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与人的情感世界的刻画结合起来,抒写与外部凛冽大地相吻合的内心世界的冷寂,诗人既从自然界中探索自身生活的悲剧的源泉,让自然景色像人类生活一样可悲可泣,又以人类的悲哀来衬托自然景色的凄惨,把自然界的萧条和人类世界的悲戚都推到了使人感到绝望的“世纪末”的边缘。
  然而,诗人并没有沉溺在悲哀的残冬景象之中,而是有着华兹华斯式的希冀,到了该诗的第三节,诗人笔锋突然一转,开始表现对大自然的截然不同的第二种感受:
  
  突然间,头顶上有个声音
  在细枝萧瑟间升起,
  一曲黄昏之歌满腔热情
  唱出了无限欣喜,——
  这是一只鸫鸟,瘦弱、老衰,
  羽毛被阵风吹乱,
  却决心把它的心灵敞开,
  倾泻向渐浓的黑暗。
  
  在使人感到冲动枯萎、激情丧尽的一片凄凉的残冬景象中,却突然从细枝间响起了鸫鸟的无限欣喜的歌声。这只鸫鸟虽然“瘦弱、老衰,羽毛被阵风吹乱”,但它却敞开心怀,放声歌唱。正是在鸫鸟的那一声声颤音中,抒情主人公感受到了欢乐和希望。
  因此,在该诗的最后一个诗节中,鸫鸟的欢乐的歌声发生了一种“移情”作用:
  
  远远近近,任你四处寻找,
  在地面的万物上
  值得欢唱的原因是那么少,
  是什么使它欣喜若狂?
  这使我觉得:它颤音的歌词,
  它欢乐的晚安曲调
  含有某种幸福希望—— 为它所知,
  而不为我所知晓。
  (飞白译)
  
  虽然是凛冽的寒冬的傍晚,虽然周围的现实世界依然充满着悲哀和阴郁,但是抒情主人公在该诗的最后一个诗节中,从鸫鸟的黄昏之歌中领略到一种对未来世界和新时代的希望的顿悟:鸟儿尚在欢唱,自己为何悲观失望? 这样,自然界的鸫鸟这一意象不仅具有了代表自然界美的一面的独立的存在空间和内涵,而且也成了人类情感和思想发生转变的“客观对应物”。
  鸫鸟把自己的欢乐的歌声向渐浓的黑暗倾泻,它的歌声是那么悦耳,那么“欣喜若狂”,莫非这只跨世纪的鸟儿能透过这最后一个黑夜,看到茫茫天地之间闪现出的新世纪的希望的光芒?
  所以,该诗是哈代在与十九世纪告别时所作的诗意的总结。以浪漫主义的理想而开始的十九世纪,到头来结束于批判现实主义,结束于人的价值观和人的信仰的丧失。但是,尽管理想的王国未能实现,人类的发展毕竟会“进化向善”,因此,该诗的最后又有了人所不知的欢乐和新世纪的曙光。
  该诗在措辞方面,同样显得极为出色,词语选择虽然凝练,但是富有力度,与诗的情境非常吻合。
  譬如,在诗的标题“黑暗中的鸫鸟”中,诗人没有选择常用的“dark"一词,而是用了不太常用而且具有副词性质的“darkling”一词,联想到弥尔顿在《失乐园》以及济慈在《夜鹰颂》等作品中,都使用过“darkling”这一单词,而且考虑到他们使用该词时都与夜鹰发生关联以及其中所体现的欢乐和悲哀相交织的情绪结构,那么,我们认为,该诗的标题,用“The Darkling Thrush”比用“The Thrush in the Dark”更能点题,也更能体现对自然的双重感受力的表达。
  再如在第一诗节中的最后两行,描写人类在家园附近走动时,用的不是修饰人类活动的“游荡”,而是鬼魂活动的“出没”(haunts);在第二诗节的最后两行,哈代所用的不是“大地上的人类”,而是用“大地上每个灵魂”(every spirit upon earth),在描述他们“丧失热情”时,用的不是“passionless",而是用的“fervourless”,该词在字面上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丧失热情,而且也丧失了生命的气息。这些词语的选择,更能使人感受到与第一诗节以及世纪末相吻合的死寂与凄凉。
  该诗在节奏方面,第一、二节使用的是缓慢而沉重的节奏,显得生硬、呆板,与“断了的琴弦”等比喻相适应,自第三节起,节奏突然改变为轻快的弹性节奏,哈代通过诗的节奏来对周围环境发生感应,以鸫鸟的悦耳的歌声来溶化生硬与呆板,并在鸟雀与诗人之间建立起移情作用。
  
  综上所述,《黑暗中的鸫鸟》极为典型地表现了哈代的以“进化向善”为特征的悲观主义自然观,表现了哈代思想观念中对大自然的双重的分裂的感受力,一方面,自然是残酷的,有着凛冽的景象和悲哀的基调,另一方面,哈代又力图在自然中寻找美的源泉、人类的慰藉、失落的智慧和理想的启示,正如英国评论家卡莎格兰德所说:哈代的作品中“存在着两种自然,一种是美好的欢笑的自然,另一种是暗示着悲剧可能性的阴沉的自然” 。这两种自然在这首诗中是由残冬的意象和鸫鸟的意象来体现的,荒凉的残冬意象是十九世纪终结的一个隐喻,而孤寂的鸫鸟的欢乐的歌声又是新世纪曙光的象征性的意象。而且在诗中鸫鸟这一意象本身就具有典型的双重性,既是人类苦难的化身和象征,又是与人类社会以及大自然中的阴暗相对的充满希望的一个象征意象。正是鸫鸟这一意象的双重性和世纪之交的特定的象征寓意性,使得该诗成为广受赞美、广为传诵的不朽名作。
  
  ①转引自拙著《哈代研究》,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页。
  ②引自飞白著:《诗海——世界诗歌史纲》,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1293-1295页。
  ③在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中,有这样的诗句:“As the wakeful Bird/ Sings darkling, and in shadiest Covert hid/ Tunes her nocturnal Note (Paradise Lost, iii.38-41). ”
  ④在济慈的《夜鹰颂》(Ode to a Nightingale)中,有这样的诗句:“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⑤卡莎格兰德:《哈代对现代小说的影响》,麦克米伦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