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理想主义者的自我调侃
作者:胡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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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堂吉诃德与塞万提斯的精神联系,作品的译者杨绛先生曾有过深入的分析。她说:“也许塞万提斯在赋予堂吉诃德血肉生命的时候,把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了些给他。这并不是说塞万提斯按着自己的形象创造堂吉诃德。他在创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是否有意识地从自己身上取材,还是只顺手把自己现有的给了创造的人物,我们也无从断言。我们只能说,堂吉诃德有些品质是塞万提斯本人的品质。” ②这里所说的“有些品质”,我以为主要是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结。共同的精神品质使作者与人物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这样,就使角色身上流淌着作者的精神血脉:“塞万提斯或许觉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来只是堂吉诃德式的幻想;他满腔热忱,原来只是堂吉诃德一般疯狂。堂吉诃德从不丧气,可是到头来只得自认失败,他那时的失望和伤感,恐怕只有像堂吉诃德一般受尽挫折的塞万提斯才能描摹。” ③
事实正是这样,塞万提斯从自己辛酸的人生体验出发准确“描摹”了角色堂吉诃德,或者说,他写堂吉诃德其实是在写自己,他“笑”堂吉诃德其实也是他的自我解嘲,自我调侃;所以他对堂吉诃德既同情又怜悯,既赞扬又嘲笑,他一边笑着讲故事,一边心中在流泪,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从本质上说,《堂吉诃德》是表意小说而决非写实小说——虽然其字里行间也描摹了西班牙当时的社会状况。作者是在借堂吉诃德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所以我认为《堂吉诃德》是作者自我解嘲自我调侃之作。
塞万提斯自我解嘲自我调侃的心态,被自作品发表至今的读者很容易地理解了,接受了。读者以堂吉诃德为镜子对照自己,对照别人,每当发现自己或别人身上有着超出常人的崇高理想和热情然而却屡屡失败无可奈何之时,总是首先想到堂吉诃德,称自己是堂吉诃德式的人。这样的自我评价中包含了对《堂吉诃德》精神实质的理解,包含了对作者内心深处的相通。“堂吉诃德”已成为上述心态的共名符号。
如果《堂吉诃德》仅仅是作者自我解嘲自我调侃,那么其价值和意义也就十分有限了。事实是,塞万提斯说自己的写作目的是打击骑士小说,骑士小说早就如其所愿消亡了,然而《堂吉诃德》却依然辉煌;我们过去总是说作品价值在于揭露、批判了当时的统治阶级,准确描写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如今,当时的“社会”早已不复存在,然而堂吉诃德的故事却依然有魅力,原因何在?道理很简单,因为《堂吉诃德》中有一些超越阶级、超越社会、超越民族从而具有普遍性、永恒性的精神价值。这个精神价值,我以为就是成功地提炼出了一种“心态”,即壮志未酬的理想主义者回首往事时的自我解嘲、自我调侃。
理想主义者自我嘲笑自我调侃的心态来源于残酷无奈的现实——理想的崇高与现实的失败。残酷而无奈的现实来源于人类永恒的根本困境:理想与现实的对立、冲突与距离。这一困境永远摆在人类面前,给人类以折磨也给人以激励。从某种意义上看,人类的历史(包括精神史),其实就是与上述困境相周旋的历史。人们永远在追求理想,为理想竭尽所能,百折不回,甚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理想的高远总是可望而不可及,总给从以挫败感和失落感。无奈中的人们只好自我解嘲自我调侃,但嘲笑和调侃中又不甘心认输,不真心放弃,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才下心头又上眉头。理想,既是痛苦的源泉也是欢乐的源泉。
理想与现实对立的困境不灭,理想主义者自我解嘲自我调侃的心态不灭,《堂吉诃德》也就不灭。三者相生相伴,直至永远。
①参见朱维之、赵澧主编《外国文学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94-95页。
②③杨绛译《堂吉诃德·译者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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