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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三十四回回评

作者:陈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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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的大事件之一。在宝玉挨打之前,小说重点铺叙了三件事。一、金钏儿之死。宝玉跟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钏儿调情,王夫人听见,照金钏儿脸上打了个大嘴巴子,并当即把她撵了出去,金钏儿因含羞跳井身亡。贾环添油加醋,将这事说成是宝玉强奸金钏儿不遂,金钏儿被打了一顿,赌气投井。二、贾政命宝玉去会来访的贾雨村,宝玉竟“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三、忠顺王府来索要做小旦的琪官。琪官即蒋玉菡,宝玉与他相好,并得到了他赠予的红汗巾子。这三件事凑在一块,使贾政对宝玉的积怒如山洪暴发,父子之间的冲突白热化了。
  贾政与宝玉的冲突,关键在于价值观念的歧异。宝玉是贾府的希望所在。按照贾政所理解的正常的生活道路,宝玉该以道德文章、仕途经济为重,立身扬名,干国承家;一句话,他应具备强烈的事业心和慷慨挥洒的风度。然而宝玉却钻在“情”中出不来,终日缠缠绵绵,痴痴呆呆,“杂学旁收”,离经叛道,说些化灰化烟的荒唐话。贾宝玉的精神状态太萎靡,太灰暗——这是贾政的结论。平日也不时教训一番,无奈“有众人护持”,尤其是老太太娇宠得紧,使贾政难以克尽父职。这一次,贾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了。与其“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不如狠心用“板子”来矫正宝玉,说不定还有些效果。他对那些“恳求夺劝”的门客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这自是贾政的愤激之词,但无疑地,贾政认为,宝玉既然年纪轻轻便“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他堕落为社会渣滓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贾政的望子成龙与宝玉的“不成器”形成巨大的反差,做父亲的终于忍无可忍,往死里打宝玉了。先是由小厮们“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接着是“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王夫人进来,贾政因怪她平日护着宝玉,不让他管教,越发恼火,“火上加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把宝玉打得从腿至臀,“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贾政真是要打死宝玉吗?或者说,他真的以毒打宝玉为快吗?这样看,就错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爱子之心也跟王夫人同样真切。在毒打宝玉之前,他已“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不难想见其内心的痛苦。如果不是“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对宝玉期望太殷,他又何至于如此狠心?所以,毒打宝玉之后,当王夫人大哭:“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时,“贾政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当王夫人和李纨“抽抽嗒嗒”哭去世的贾珠时,“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后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写出贾政作为父亲的慈爱之情,赋予了这一形象以立体感和深度。
  宝玉挨打,事情发生得很急,有似迅雷不及掩耳。但小说写得很有层次。先是众门客劝阻;然后是王夫人,接下来是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最后是贾母。而且,每个人的言行,都写得极耐寻味。比如王夫人,她心里疼的是宝玉,却一个劲地叫着贾珠的名字哭;贾政听了,自然便想到:真“珠”已不在人世,眼前的宝玉即使是“假”的,可对于贾府来说,也是命根子。他作为父亲的慈爱之情由此被激发起来。至于贾母在处理父子矛盾时对于贾政的严厉中有宽容的责备及对宝玉的深深的疼爱,也表现得恰到好处。
  宝玉挨打,疾风暴雨,贾政与贾母等的矛盾陡然加剧,但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贾政说:“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说:“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份儿!”都承认了对方的合理性。不过,真正深刻的矛盾——贾政与宝玉的价值取向的不同——并未消失,倒是更深刻化了。正统与叛逆都在加强着自己。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这一回是宝玉挨打的余波。然而余波也有余波的魅力。风暴渐渐平息后,被清洗过的大地坦露出其本色,别是一种色调。
  先是宝钗来探伤。这位端庄自持的姑娘,头一回流露出了真情。“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语调异于平日,她自己也感觉到了,于是,“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这是含而不露,还是欲盖弥彰?读者不必追问。我们只需把握住一点就够了:宝钗确实动了真情,她对于宝玉,抱有“私心”。
  但宝钗毕竟是宝钗。“情”与“理”在她那儿常常是交融在一起的,就像此刻,她为宝玉的“细心”感动,想到的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又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情中有理,理中有情,即宝玉所谓“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
  随后是黛玉来探伤。与宝钗的节制、稳重、情理中和不同,黛玉较为真率,较为热烈,偏重于情而较少理的干预。她是在宝玉独自一人时悄悄进来的,宝玉听到她的“悲切之声”才“从梦中惊醒”,“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她心头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说出一句:“你可都改了罢!”不加掩饰,不需要借口,她“心疼”宝玉,于是便哭,便泣,便抽抽噎噎。这是掏出心来哭。感情不欢迎理智的引导。
  凤姐、薛姨妈、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陆陆续续,来了,又走了。
  宝钗和黛玉的真情,都令宝玉感动。对着宝钗,他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不足叹惜。”宝玉真是太“顽固”了。他为什么挨打?不就是因为“不上进”吗?宝钗也许没想到,她的真情所获得的回报竟是如此。
  如果说,宝玉对宝钗的感情,基于对美丽的青年女性的审美化的泛爱,那么,他对黛玉,则是知己之爱,是心灵契合之爱。在钗、黛探伤后,他“心下惦着”的只有黛玉,并想法支走袭人,吩咐晴雯去看黛玉,拿了“两条旧绢子”作为礼物,并深信黛玉理解他的意思。
  林黛玉果然心领神会。“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他们互明心迹;宝玉在挨打后赠帕,则既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不会改变,也推动着爱情之舟继续行进——这是他第一次向黛玉赠送爱情信物。难怪黛玉一时“神痴心醉”,“五内沸然”,“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在那帕上题了三首诗。
  在宝玉挨打的余波中,袭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当宝、黛爱情汹涌澎湃地奔腾之时,早已为这事“日夜悬心”的袭人抓住时机向王夫人提出了“君子防未然”,“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的建议,意在保住“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这建议与贾政、王夫人所要达到的目标一致,因而赢得了王夫人的“感爱”、信任。袭人或者说王夫人眼中的袭人,从此不再仅仅是一个大丫鬟,而且负有监护宝玉的重任。而她的建议受到王夫人重视,也为宝、黛爱情预伏下可怕阴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