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形似双璧,高下自别

作者:魏家骏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但是,尽管如此,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叙》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我们仍然一眼就能够看出它们之间的高下之别。人们对《兰亭集序》给予了过多的褒扬,而对《金谷诗叙》持摒弃的态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面固然也包含有《兰亭集序》因作者王羲之作为著名书法家及其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的著名法帖的文化综合效应,但就文章本身的内容看,《金谷诗叙》根本缺陷还在于它的思想的浅薄,或者可以说是缺少作为文章灵魂的内在风骨。
  读《金谷诗叙》,即使不是因为先入为主地了解了石崇的为人,我们也能够感受到文章中弥漫着的那种富而好礼的夸饰和骄奢淫逸的炫耀。你看,在“昼夜游宴,屡迁其座”这八个字里,就充斥着彻夜狂欢的富豪的放纵;“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写的虽然是聚会时鼓乐大作的欢畅与快乐,却也同时透露出了主人在客人面前摆阔气、显威风的轻狂姿态。这样一来,“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两句,就不打自招地流露出了石崇因贪恋富贵而及时行乐的卑劣心态,而完全失去了珍惜生命所应包含的哲学意义。
  《兰亭集序》就不同了,这里展现的是一派自然风光。一群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青年人,他们在“暮春之初”,借“修禊”的机会,投身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咏唱着友谊,交流着真情,因此这篇文章也就成了一首青春的生命欢歌。在《金谷诗叙》中,那里所描写的是:“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虽然也是对景物的描写,却只是人工的雕琢与不伦不类的堆砌,是主人为了附庸风雅所设置的种种人造景观。而《兰亭集序》里所写到的聚会的环境就不同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写的却完全是自然风光,人们沿着小溪流水,坐在岸边,把酒杯放在水上,让它顺着溪水自由漂流而下,漂到谁的面前,谁就要饮酒赋诗。这是何等的雅趣!虽然同样是饮酒赋诗,却给人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在“金谷”的聚会中,虽然也有音乐的助兴,但那是“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是贵族们的声色享受。而对兰亭聚会的这群青年人来说,他们显然享受不到“丝竹管弦之盛”,但那“流觞曲水”的乐趣,却有着“一觞一咏”相伴,“足以畅叙幽情”,其中自有朋友间的真情和融洽,自得其乐,趣味天成,哪里是那些贵族们纵情声色能够与之相比的?特别是在兰亭的溪水边,享受着大自然的优美风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更让人“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这样的自由而快乐,又岂是在那个被围墙圈起的局促的贵族园林里所能感受得到的呢?
  王羲之在应友人的请求,写作这篇《兰亭集序》的时候,他面对眼前的大好春光,心中涌起像《金谷诗叙》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情感,也是可以理解的。对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感慨,甚至可以说是魏晋时代的一种普遍的时代情绪。从汉末开始到魏晋时代,由于处于连年的兵荒马乱之中,加之频繁而剧烈的政局动荡,文人名士都普遍存在着一种危机感。在著名的《古诗十九首》里,便已经开始充斥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之类的感慨。连“横槊赋诗”的曹操,也发出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这样的感叹。至于阮籍、嵇康等名士,更是以佯狂的姿态,躲避着高压政治下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杀身之祸。他们感叹人生坎坷和生命短促的诗文,也都是当时的时代环境造成的。但是,对石崇这样位居高官的人来说,他们大权在握,整天在豪华的私家园林里过着骄奢淫逸的糜烂生活,喝喝美酒,听听音乐,还要感叹生命的短暂,显然就包含着及时行乐的隐秘心理和希望荣华富贵永世长存的幻梦,与那些失意与落魄文人的感叹当然就不是一回事了。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王羲之在东晋初那样一个精神背景上,也无法回避对生命的价值进行一番探讨。而且,他还很可能想要对《金谷诗叙》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情绪,再做更深一层的思考。
  引起王羲之这番思考的起点,应该就是他对这次难得的兰亭聚会发自内心的一种真切的感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江南春来早,三月的时候,已经是“暮春之初”了,草木复苏,花红柳绿,加上天空晴朗,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真是好一派美丽的春光,让参加聚会的这群年轻人觉得心情格外舒畅。所谓的“极视听之娱”,是在面对大自然的慷慨施予时个人的心情释放,这就和《金谷诗叙》里石崇之流所贪恋的声色享受有着本质的不同。因为那种建立在权力基础上的享受,是转瞬即逝的,因此也就格外地要贪婪地及时行乐,纵情狂欢,哪里能和欣赏大自然美好春光的闲情逸致相提并论?
  再说,《兰亭集序》感叹的还不只是眼前片刻的欢娱,而且也有着对真诚的友谊,对人生难得如此愉快相聚的赞叹,其所蕴涵的情思哲理,也是十分丰富的。从人与自然、与环境的关系来说,岁月流逝,青春不再,面对如此大好的春光,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欢畅的交流,就不能不格外珍惜:“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哪怕就是坐在屋子里清谈,只要是真情相对,也是值得珍惜的,何况是在这么美丽的春光之中?此其一;从聚会所包含的伦理内容来说,作为五伦之一的友情,也是人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一大快乐,尽管人与人之间抱负有不同,性格有差异,即“取舍万殊,静躁不同”,但不管怎样,在这难得的欢聚中,都应当“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暂时摆脱一切烦恼和忧伤,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春光,体会朋友之间友情的真挚,不要辜负了这一切。此其二;而从生命的有限和宇宙时空的无限来看,即使“所之既倦,情随事迁”,让人感叹时光的短暂,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消逝,“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让人生出许多感慨,却也用不着那么悲观,因为古人老早就已经有了“死生亦大矣”的感叹,正因为其“大”,人生才格外值得珍惜,此其三。所以,我们在《兰亭集序》中有关人生的这样一段议论中,不是像石崇那样,“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只是消极地哀叹人生的短促与无常,恐惧那越来越逼近的衰老和死亡,而需要充分感受人生的美好,对人生、自然、友谊格外地加以珍惜。这是《兰亭集序》的核心部分,也是文章的思想之所在,有了这样一段借此情此景所生发出来的感慨或议论,文章也就显示出了掩饰不住的灿烂光彩。
  在对古人——其实就是孔子——所说的“死生亦大矣”发出了一番感慨之后,文章意犹未尽,又进一步发出一番哲理般的感叹:自己的这些体验,和古人的情感也是“若合一契”——完全一样的,而且,做法也是大同小异的:“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都需要留下一篇传世的文章,来记述自己的情感和思绪,即使那个官居高位、作威作福的石崇,不也是一样的吗?但古人既然也有“死生亦大矣”的感慨,那么,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就显得很虚伪、很轻飘了。人们需要珍惜现时的美好的一切,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由此看来,文中所发出的“悲夫!”的慨叹,就成了对短促人生的积极的肯定,因为每个人都有值得珍惜的“现在”,无须为生命的短暂而悲哀。所以,文章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来做结束,也可谓一语中的,让人们不必像石崇那样“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而需要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珍惜朋友之间的真挚友情,这样才能尽情地享受生命,从而给后世的读者留下了无穷的启示。
  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叙》两文放在一起对读,使我们更加深切地认识到,文章的灵魂在于思想的深刻和情感的高尚,《兰亭集序》是在《金谷诗叙》的基础上,超越了个人的片刻的生命体验,把对生命价值的思考上升到了哲学的层次,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豁达态度与真实情感,表达出了对生命价值的深刻隽永的哲思,从而也表达出了与人性中具有普遍意义的健康价值观的相通之处。这是一种普遍的情感,甚至可以说只有普通的平民百姓才会有的情感体验,因此也就最容易得到后世读者普遍的认同。明于此,《兰亭集序》比《金谷诗叙》影响深广,流传久远,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兰亭集序》在文笔的隽秀上,也是《金谷诗叙》的简陋与枯涩所不可同日而语的。《兰亭集序》虽然是比较典型的散文文笔,全篇的句式简洁流畅,又具有晋文所特具的骈散结合的风格,使文笔显得十分活泼灵动。许多句子虽然巧妙地运用了骈偶的句式,但却并不像后来的一些骈体文那样雕琢纤巧,仍然显得非常简洁自然,如同口语一般。如“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寥寥八个字写尽了周围环境和自然风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短短的两句,写出了对大自然的丰富感受;“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以四六骈偶的形式,概括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深厚友情;“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两句话表达出了一种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些都是耐人寻味的。至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流觞曲水”,更已经进入了中国的语言文化宝库,乃至成为流行的成语。从《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叙》这两篇文章影响深浅与广狭的程度看,我们也能体会到孔子所说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深刻道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