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文学与绘画结合的范例
作者:徐 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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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化史上,文学(尤其是诗歌)与绘画几乎历来就是密不可分,以种种方式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趣”(孔武仲:《东坡居士画怪石赋》),“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题王维《蓝田烟雨图》),都是讲的这种情形。而西方文艺理论则比较强调文学与绘画的区别,莱辛说:“绘画凭线条和颜色,描绘那些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诗通过语言和声音,叙述那些持续于时间上的动作。”(《拉奥孔》)也就是说,绘画是一门重在表现瞬间的空间艺术,文学是一门重在表现持续的时间艺术。然而,事物发展的每一个瞬间形象,都是其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它必然有着承前和启后的作用,即既包含着过去的痕迹,也预示着未来的发展。因此,一个画家只要能在他的作品中抓住某一“最富于孕育的顷刻”(莱辛:《拉奥孔》)加以描绘,往往就可以引起观赏者的联想和想象,从而获得对整个生活过程的全面认识和理解。与绘画比较起来,文学作为语言艺术,更便于表现时空的延续性和立体性。然而,如果从典型的角度来看,好的文学作品仍需要尽力去捕捉和提炼那“最富于孕育的顷刻”,以便在凝练中求丰富,含蓄中求深刻,创造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
丰子恺是我国现代优秀的漫画家,又是著名的散文家。作为一位画家,他“有非凡的能力把瞬间的感受抓住,经过提炼深化,把它永远保留在画幅上”(叶圣陶:《子恺的画·代序》),使人看了不得不引起深思。作为一位散文家,他又借鉴自己丰富的绘画经验,特别注重对事物发展过程中的瞬间的把握,以富有典型意义的画面来表达丰厚的思想内容。同时,他在更高的程度上追求绘画与散文的结合,“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漫画创作二十年》)。而一篇好的散文应当“兼有绘画的效果与文学的效果”(《绘画与文学》)。他历来就是把散文与绘画看作一体,努力追求文画合一的艺术境界。
《两场闹》就是这一追求的范例。这是丰子恺的散文名作之一,作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二日,收入他的散文集《随笔二十篇》。全文由两幅画面构成:第一幅画面在菜馆门口,“四辆人力车作带模样停在门口的路旁,四个人力车夫的汗湿的背脊,花形地环列在门口的阶沿石下,和站在阶沿石上的四个人的四顶草帽相对峙。”因为绕了路,人力车夫正在为加几个铜板的车钱而同阶沿石上的人激烈地讨价还价。第二幅画面出现在约一小时以后,原先站在阶沿石上的四个角色,正在菜馆楼上一个精小的餐室内,为争出几块银洋的饭钱而闹得不可开交。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作者以语言描绘的这两幅画面,恰好抓住了两个极富于孕育的“瞬间”。前一“瞬间”通过几个铜板的争执,暗示人力车夫的辛苦、穷困;后一“瞬间”则通过几块银洋的争执,暴露“四顶草帽”的阔气、挥霍。如果把这两个“瞬间”联系起来看,其含义就更为丰富了。首先,以几个铜板之微,“四顶草帽”一致不同意加价,似乎他们钱也不多,而几块银洋当然要远比几个铜板值钱,他们却又彼此争着出,各不相让。两相对比,“四顶草帽”对穷苦人是何其吝啬、冷酷,他们自己吃喝起来又是何其奢侈、“大方”!其次,在第一个“瞬间”的讨价还价过程中,“四顶草帽”中有“三顶草帽”瞅机会溜走了,只留下“一顶草帽”被人力车夫包围。可见这四个人貌似一致,其实谁都不愿意拿出几个铜板,都想让别人去对付车夫。在第二个“瞬间”,表面上有的“擒住”别人,有的被人“阻拦”,有的“竭力挣扎”,似乎大家都在争出几块银洋,其实都在虚张声势。这不但可以从那位生着仁丹胡子的人的“冷静”的喊声中听出,而且可以从付完饭钱以后室内“一会儿严肃的静默,一会儿造作的笑声”中看出。这“造作”,才是四个人的真实心态。这样,我们看到,两幅画面揭露的矛头都是指向“四顶草帽”的冷酷、虚伪的。再进一步考察,这两幅画面看来前后相隔一个多小时,一在门口,一在楼上,是各自独立的,其实是密切联系的、互相补充的。前一幅画面上出现的是车夫要加钱的场面,而未出现当初付车钱的情景。联系第二幅画面付饭钱时你争我抢的情况,在付车夫钱而车夫尚未提出加价时,焉知“四顶草帽”不也是你争我抢呢?而第二幅画面只画了四个人争付饭钱的情景,试想如果菜馆堂倌在收钱后也像车夫那样嫌少而要他们加钱,其结果当如何?这四个人会不会还围着一桌残菜就座说笑?从他们在第一幅画面的表现看,很可能再次出现三个人偷偷溜掉而让一个人去应付的场面。所以,这两幅画面实际上只能说是画出了两个半场“闹”:第一幅画出了第一场闹的后半部分,第二幅画出了第二场闹的前半部分。两幅画面都是含蓄的;而两幅画面彼此补充,更是完整而深刻地揭露了“四顶草帽”的内心世界。这里,作者只是截取了“四顶草帽”生活流程中的两个“瞬间”,然而我们却可以从中想见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的嘴脸,起到“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的效果。这两个“瞬间”就突破了瞬间静态的限制,画面上各种人物的音容笑貌、口气动作,甚至内心世界,无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两幅画面包含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可以说是两个“最富于孕育的顷刻”。
关于绘画的瞬间艺术,黑格尔是很注意的。他曾说过,能表现整体或精华的这一顷刻,“其中正要过去的和将要到来的东西都凝聚在这一点上……因此,画家有能力使过去的残余一面在消逝,一面却在现时似发生作用,而且同时也把未来表现为当前情境所必产生的后果。”(《美学》第三卷)这说明,抓住某一特定的瞬间,不但可以体现“现在的”情境,而且可以同时体现“过去的”以及“将来的”情境。这样的“瞬间”,就有似少实多的艺术效果。《两场闹》中的两个画面,正是选择了这样的两个“瞬间”。当然散文毕竟是散文,虽然借鉴了绘画艺术,但并不是绘画,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抛开时间过程和运动情节,只是丰子恺在进行散文创作时,能够较多地以画家的心理去感受世界,在时间和情节的描写过程中,更多地注意于瞬间艺术的表现,因而形成了散文与绘画结合的特点。
附:
两场闹
□丰子恺
一日我因某事独自至某地。当日赶不上归家的火车,傍晚走进其地的某旅馆投宿了。事体已经赶毕;当地并无亲友可访,无须出门;夜饭已备有六只大香蕉在提箧内,不必外求。但天色未暗,吃香蕉嫌早,我觉旅况孤寂,这一刻工夫有些难消遣了。室中陈列着崭新的铁床,华丽的镜台,清静的桌椅。但它们都板着脸孔不理睬我,好像待车室里的旅客似的各管各坐着,只有我携来的那只小提箧亲近我,似乎在对我说,“我是属于你的!”
打开提箧,一册袖珍本的《绝妙好词》躺在那里等我。我把它取出,再把被头叠置枕上,当作沙发椅子靠了,且从这古式的收音器中倾听古人的播音。
忽闻窗外的街道上起了一片吵闹之声。我不由地抛却我的书,离开我的沙发,倒屣往窗前探看。对门是一个菜馆,我凭在窗上望下去,正看见菜馆的门口,四辆人力车作带模样停在门口的路旁,四个人力车夫的汗湿的背脊,花形地环列在门口的阶沿石下,和站在阶沿石上的四个人的四顶草帽相对峙。中央的一个背脊伸出着一只手,努力要把手中的一支钱交还一顶草帽,反复地在那里叫:
“这一点钱怎么行?拉了这许多路!”
草帽下也伸出一只手来,跟了说话的语气而指挥:
“讲到廿板一部,四部车子,给你二角三十板,还有啥话头?”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方四个背脊激动起来,参参差差地嚷着:
“兜大圈子到这里,我们多两里路啦;这一点钱哪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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