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诗人自己的生命写照

作者:葛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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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在武汉大学的苏雪林曾接到朱湘寄自汉口某旅社的信,请求她“通融数十元”。苏雪林到汉口在一间黑暗狭小的边房里见到了落难的诗人:“容貌比在安大所见憔悴多了,身上一件赭黄格子哔叽的洋服,满是皱纹,好像长久没有烫过,皮鞋上也积满尘土。”
  如此的落魄潦倒,寄人篱下,怎能不让我们孤高的诗人念及数百年前那位大诗人的人生遭际,感叹自己“叵耐境遇/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开始浪游于生命弧的中心”。
  与但丁巨著《神曲》一样,朱湘在这首十四行诗中也展示了当时“紊乱”不堪的时运现状:“因为帝国已经摧毁,已经/老朽了儒教,一统变为割据”。诗人另一首小诗《回环调》以广州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为题材,也展示了“‘紊乱’那母亲所生的‘罪恶’”:“虽说可羞的是同室操戈,/为着家门不卖给‘灭亡’,/又灭亡了许多七十二个。”朱湘还有一首佚诗,更表达了自己关注时事与民族兴亡的拳拳赤子之心:“中国该亡或许是一句真理。/他是败家子,穿的锦衣绣裳/已经破了,他还在口头讲/那卖了的老家是多么富丽。”可见真是“满目是‘紊乱’在蠕动,在横行”(《Dante》)。
  在朱湘眼里,但丁“所遭的大风暴久已涣散”,往事早成历史,灵魂各得其所。罪恶的堕入地狱,净界山上的灵魂更为纯洁,天堂的九重天更为清澈祥和。而尚处于现实里的诗人自己,则“在同样的大风暴里”,倾斜如一只船,即如但丁在世时所说的那样:“我的确是一条没有舵和帆的船,在大海上漂流,被贫困的暴风雨给折磨得疲惫不堪,有时也被吹到某些码头。”(《飨宴篇》第一章第三节)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诗人朱湘甚至“情愿拿海阔天空扔掉,/只要你肯给我一间小房——/像仁子蹲在果核的中央,/让我来躲避外界的强暴;/让我来领悟这生之大道,/脱胎换骨,变成松子清香。”另一首十四行诗里,诗人也对自己的境遇忧心忡忡:“我的太阳已经行到中天——/可是,阴沉着,并没有光华,/苍白的,好像睡眠在床榻,/悄然无语的病人那张脸。”
  外界的强暴让纯粹而柔弱的诗人无所适从。多希望有如但丁,在“昏暗的森林”里能出现维吉尔那样的引路人,而诗人朱湘终未能如愿,尽管在他困顿之中,柳无忌、闻一多、饶孟侃等好友同道亦曾勉力相助。既然难得发现那“引人去彼岸”的行星,自己的结局也就变得那么惨淡不堪了。诗人说:“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葬我》)诗人的自沉滔滔江水,将自己的灵魂带进了美丽、光明的永恒境界,又何尝不是诗人那种不屈的自由意志的体现:“宁可死个枫叶的红,/灿烂的狂舞天空,/去追问南飞的鸿雁,/驾着万里的长风!”(《秋》)又似那个“跳上高云,/惊人的一鸣”的爆竹,“落下尸骨,/羽化了灵魂”(《爆竹——见子惠同题作》)。
  苏雪林在《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里谈到诗人自杀时说:“我仿佛看见诗人悬崖撒手之顷,顶上晕着一道金色灿烂的圣者的圆光,有说不出的庄严,说不出的瑰丽。但是,偏重物质生活的中国人对于这个是难以了解的,所以朱湘生时寂寞,死后也还是寂寞!”(见《青鸟集》,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无人理解的寂寞当然是诗人的不幸。但丁身后也是寂寞的。他,以及那不朽的《神曲》,留给我们那么多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十八世纪的伏尔泰曾经幸灾乐祸地说:“他的光荣越是加强,阅读他的人就越少。”十九世纪初,意大利著名悲剧诗人阿尔菲耶里抱怨道:“如今在整个意大利真正阅读《神曲》的人也许不超过三十个。”二十世纪上半叶意大利著名的哲学家、历史学家、批评家克罗齐更说出了绝大多数人对但丁或明或暗的评价:“《神曲》的全部宗教内容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死亡了。”(11)诗人的呕心沥血之作不被关注,又有谁能领悟诗人那不屈的精魂呢?
  诗人的自沉,让人们想到屈原。朱湘曾经写过一首追怀屈原的意大利体十四行诗:“在你诞生的地方,呱呱我堕地。/我是一片红叶,一条少舵的船,/随了秋水,秋风的意向,我漫游。”(12)在生活的风暴和急流中,朱湘确是一片飘零的红叶,一条没有舵的小舟。他那很多美丽的梦,终究无法摆脱凋落与沉没的结局。“从憧憬自由到痛苦幻灭,从热烈奋斗到颓废自沉,从自负气盛到自弃绝望,他艰难而又酸辛的一生,反映了一类耿介正直而孤僻软弱的知识分子悲剧的命运和道路。”(13)闻一多先生在哀悼信中说:“子沅的末路实在太惨,谁知道他若继续活着不比死去更要痛苦呢!”一个活着比死更痛苦的人,自沉便是最好的解脱了。难怪诗人庆贺屈原“能有所为而死亡”,因而“留下了‘伟大’的源泉”(14)。屈原的人生遭际,又让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但丁。梁宗岱在《屈原》(广西华胥社,1941年版)中指出:“事实是,在世界底诗史上,再没有两个像屈原和但丁那么不可相信地酷肖,像他们无论在时代,命运,艺术和造诣,都几乎那么无独有偶的。”(15)
  如此,诗人们的命运是不屈的,心灵是相通的。朱湘希望有但丁一样的“深沉双目”(16),诗人更有一颗真诚的心,为人处事从不苟且,这是他的特别之处,促使他对伪君子不屑一顾。《寻》里说:“你可以游遍阴曹,/看火油的锅里千人惨死;/这些鬼魂,无论多么叛逆,/他们总远强似一种东西,/假君子!”在《地狱篇》那些罪恶的灵魂里,伪君子也是最让但丁深恶痛绝的。
  朱湘死后,生前好友罗念生曾预言:“死了也不死,是朱湘的诗。”那么,这首题为“Dante”(但丁)的十四行诗是不朽的,因为它是诗人朱湘自己的生命写照。
  
  
  ①载1933年4月《青年界》第3卷2号,后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47页。
  ②《文人印象》,北新书局,1946年初版,第68页。
  ③《二罗一柳忆朱湘》,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37页。
  ④戴维斯(W·H·Davis,1871-1940),英国诗人,年青时浪迹天涯,以打短工和乞讨为生,著有《大自然的歌》和《一个超级流浪者的自传》等。朱湘曾写有一首十四行诗献给这位W·H·Davis,刊于1933年4月《青年界》第3卷第2号上。朱湘还写有一首诗《乞丐》,其中有这样的诗句:“来生为畜都莫叹命坏,/只要不投胎重作乞丐。”该诗于诗人去世后刊于《诗歌月刊》第1卷第4期(1934年7月)上。
  ⑤《文人印象》,北新书局,1946年初版,第64页。
  ⑥《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见《青鸟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
  ⑦朱湘:《回环调》,刊于《青年界》第2卷第5期,1932年12月。
  ⑧该诗原未发表,见于苏雪林《我所见于诗人朱湘者》,原刊1935年6月7日《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
  ⑨十四行诗意体之二,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19页。
  ⑩十四行诗意体之五三,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70页。
  (11)参见[俄]梅列日科夫斯基《但丁传》,刁绍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12)(14)十四行诗意体之二一,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38页。
  (13)参见孙玉石《朱湘传略及其作品》,见《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朱湘》,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75页。
  (15)《梁宗岱文集·评论卷》,中央编译出版社,香港天汉图书公司,2003年版,第212页。
  (16)十四行诗意体之十九《Hawthorne》,收入《石门集》(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第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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