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新世界诗第一篇

作者:张永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黄遵宪(1848-1905),字公度,广东嘉应州(今梅州市)人。现在,他已被推许为中国近代最著名的诗人,但他本不欲仅仅以诗名世,因而对自己的诗稿并不特别看重,随作随佚,直至出使欧洲,任驻英使馆参赞时,“始自辑诗稿”。诗稿编成后,未亦即付刊印,而是于戊戌变法前,在众多友人中传阅,以广泛征求意见,可见他实际对自己的著述亦很看重。作者手订的《人境庐诗草》在其生前虽仅以稿本传世,已博得极大声誉,获“新派诗”、“新世界诗”之称,表明在当时人看来,他的诗作确有不同于传统诗的素质。尤以“新世界”的称号,鲜明地反映了中外交流的时代色彩,格外引人关注。且看时人是如何评论推许的吧:
  
  四五卷以下,境界日进,雄襟伟抱,横绝五洲,奇才奇才!
  ——何藻翔跋
  四卷以前为旧世界诗,四卷以后乃为新世界诗。茫茫诗海,手辟新洲,此诗世界之哥伦布也!
  ——丘逢甲跋
  
  那么,“新世界诗”究竟有什么特点,竟能倾倒时流,令人拜服呢?查稿本四卷第一首诗,乃刊本《人境庐诗草》第五卷的第一首,即《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既然此诗为“新世界诗”第一篇,自然值得人们仔细品赏,借以考见诗坛的新变。
  此诗作于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年)。这年作者于驻美国三富兰西士果(旧金山)总领事任上乞假归国省亲,于浩浩淼淼的太平洋水面旅程中恰逢八月十五日,这天夜里诗人在轮船上睹月思乡,写下这首七古长诗。全诗如下:
  
  茫茫东海波连天,天边大月光团圆;
  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
  一舟而外无寸地,上者青天下黑水;
  登程见月四回明,归舟已历三千里。
  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
  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
  舟师捧盘登舵楼,船与天汉同西流;
  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
  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供人役;
  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
  鱼龙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镜风无声;
  一轮悬空一轮转,徘徊独作巡檐行。
  我随船去月随身,月不离我情倍亲;
  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
  今夕之夕惟我与尔对影成三人!
  举头西指云深处,下有人家亿万户;
  几家儿女怨别离?几处楼台作歌舞?
  悲欢离合虽不同,四亿万众同秋中;
  岂知赤县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东,
  独有一客欹孤篷。
  此客出门今十载,月光渐照鬓毛改;
  观日曾到三神山,乘风竟渡大瀛海。
  举头只见故乡月,月不同时地各别;
  即今吾家隔海遥相望,彼乍东升此西没。
  嗟我身世犹转蓬,纵游所至如凿空;
  禹迹不到夏时变,我游所历殊未穷。
  九州脚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
  异时汗漫安所抵?搔头我欲问苍穹。
  倚栏不寐心憧憧,月影渐变朝霞红,
  朦胧晓日生于东。
  
  从体式上看,此诗仍是传统的七古,四句一节,每节一转韵,偶尔有单句(三句或五句),也偶尔有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本诗有三个长句)。所咏仍是羁旅穷愁、怀乡思亲的传统题材。写法也不过是描绘夜景,铺写离愁,以个人见闻感受与思绪流转贯穿全篇,了无新鲜之处。从语汇上看,除“泰西”、“美洲”、“大球”(地球)等个别词语外,也未跳出传统的圈子。那么,它强烈吸引并激起当时人士由衷惊叹的原因是什么呢?
  仔细品味此诗,不难发现,它抒写的感情虽是传统的,其感受的由来却是古人从未品尝过、体验过的特殊经历。杜甫月下思念亲人,可以凭月色寄相思:“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而诗人身在美洲时,却无法托月传情:“举头只见故乡月,月不同时地各别。”即使在旅途中,也同样无法托月传情:“即今吾家隔海遥相望,彼乍东升此西没。”这种悲苦,岂是古人想得到的?而千古明月之所以忽然难以倚托,原来是诗人的游踪远及地球的另一面:“九州脚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这完全是新时代的新概念,是抱“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之天圆地平说观念者,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不仅如此,连时日也不再是统一的了,也就是“禹迹不到夏时变”,不仅域外同中土所用历法不同,即夏历改为“泰西纪历”,而且所说的日期并不同步。作者在《海行杂感》中曾写道:“一年却得两花朝。”自注云:“船迎日东行,见日递速,于半途中必加一日,方能合历。”这种同一日期,而并非同一时刻的差异,又哪里是安于“禹迹”,即只在“赤县九州”安居的人所想象得到的呢?
  不但个人的体验与往日无法相比,其见闻之新异更为前人以至未履迹异国的时人无法体察。如“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年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夏历八月十五为中秋佳节,这在国人看来古已如此,不容置疑,孰料外国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中秋节,把中秋的圆月,看作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月相,并不格外重视。岂止这般呢,异国异族人的习俗,根本就与中华大不相同。“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yuè)只增人愁。”古人也见过“虬髯碧眼”的胡商,但那只是域外入境的个别人,他们似乎并未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很快便与华夏民众同化了。然而在黄遵宪的诗中,华人却是个别的外族人,异国异族人完全依自己习惯生活,反而要以其独特的生活方式来影响华夏之人了。这种巨大的历史反差,自然对当时的中国人颇具冲击力,使他们得以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另外的种族,另外的生活方式。这无疑为当时的中国人打开一扇心灵的窗牖,展现出一幅全新的世界图景。
  尤令黄遵宪愤愤不平的,是原来自以为生于世界中心的古国上邦,近年却沦为列国奴役的对象。在国内,黄遵宪于未入仕前,便随同父亲参与办理教案,对中国的衰落颇有体验,曾在《和钟西芸庶常津门感怀诗》中慨叹:“七万里戎来集此,五千年史未闻诸。”而身到海外,尤其在美国做总领事期间,亲自遇见排斥华工的惨状,对同胞之痛苦同情而又无奈。正基于这一点,他才乞假归国,而且在日后辞谢了再次赴美任职的聘请。在本诗中,他也对辛勤而劳苦的华工深表同情:“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供人役;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此处之“下床客”,不仅指睡于底舱的廉价乘客,更用《三国志·魏志·陈登传》的典故:“许汜曰:昔遭乱离过下邳,见元龙(陈登的字)。元龙无主客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即暗含受歧视、受排挤之意。“千蚁”之称,更感慨良多。同胞遭人轻诋,故国受人欺凌,作者的心中怎不能波澜翻卷,乃至夜不成寐呢?诗中传达给当时中国人的信息,绝非只是他个人的愁闷,而是国家的危迫,民族的屈辱,这怎能不使传阅稿本者读之感奋呢?
  可见诗作之所以打动时人,主要在于有新的见闻感受,新的心理体验,新的国情世情,以及新的知识,新的事物,新的词语。这同仅仅去过日本的人士之视野和思想,不仅有阔狭之别,更有新旧之差。可见“新世界诗”之新,实缘于作者亲身游历过“新世界”,即欧美列强之国土,亲身接触到与华夏本土文明完全不同的异质文明——远比封建主义更先进、更有活力的资本主义文明。在如今“地球村”的时代,不同质的文明相互碰撞、相互交融已为人们所常见、所认同,而在一百多年前,这种交流则不啻惊天坼地般新奇诡异,自然耸人耳目,动人心魄。
  黄遵宪这首“新世界诗”的开篇之作,实在说还带有浓重的旧气息、旧色彩,即使对新事物的输入,也常借传统文化做载体。如“异方乐只增人愁”,便典出李陵《答苏武书》:“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其诗之创境,并未挣脱传统束缚,时人跋曰:“黄诗以古诗饰今事,为诗世界创境。”(曾习经跋)正点明其特点。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一方面称赞黄遵宪的诗“皆纯以欧洲意境行之”,一方面特别推重黄氏能坚持旧风格:“近世诗人能镕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这种创新,当然很不彻底。但也正因为这样,黄遵宪的诗才在当时,即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初极为流行,得到守旧派与革新派的一致认可。钱钟书《谈艺录》云:“新学而稍知存古,与夫旧学而强欲趋新者,皆好公度。”这首七古,也正因此而大行于世,成为当时的创作样板。丘逢甲之《七洲洋看月放歌》、梁启超之《二十世纪太平洋歌》、高旭之《海上大风潮起作歌》等,都明显受有此诗的影响,只是后来的诗作接受外来文化(西学)的自觉性日益加强,并从侧重输入新鲜见闻,进而发展为侧重输入新鲜的学理和思潮,“新世界诗”的特征自然也更加突出,更加充实。后来之作胜于前人之作并不稀奇,但并不能因此抹煞前人前作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从这点来看,黄遵宪的《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的确具有开拓首功的价值。
  诗作在形式上并不刻意追求整齐美,反而有意打破偶句与七言的定格,以求得古朴苍劲的效应,颇具匠心。这也正体现了作者“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人境庐诗草自序》)的创作主张,增强了艺术张力。而且,其单行之句必铺之以柏梁体韵(即句句押韵),如第九节后二句之“东”与“篷”,第十四节三句之“憧”、“红”、“东”,使得诗作单行而不孤立,断裂处亦有绵延,极具整体性。从诗艺来说,诗作虽无创新,却颇见功力。这也正是黄遵宪诗受时人推崇的重要方面。刘燕勋跋即云:“读君诗,无体不备,而五七古尤擅胜场。”梁启超亦云:“吾重公度诗,谓其无一袭昔贤,其风格又无一让昔贤也。”(《饮冰室诗话》)
  此诗深厚功力的另一个体现,是直接拈出抒情主人公来,由第一人称转为第三人称,然后再转为第一人称,以叙述语气的变换,加深读者的印象。该诗第七节强调了“我”独自赏月的寂寥,引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典,自云:“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惟我与尔(按:指月)对影成三人!”第八节渲染了对故土的思念,第九节转为客观叙写本人的孤独:“岂知赤县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东,独有一客欹孤篷。”诗作的抒情主人公,竟成为被人侧目旁觑的角色。依逻辑顺序,中间一句应在后,意谓赤县有一个孤客,正独自飘零在“美洲以西日本东”的太平洋海面上。第十节叙写“此客”行踪之远履与离乡时日之长久,第十一节叙写他长期无法与家人托月传情的苦闷,描绘真切,历历如绘,真令读者恍如亲见。第十二节又转为第一人称,“嗟我身世犹转蓬”,进行直接抒情。叙事角度的灵活变换,使形象刻画与心绪传达各尽其极致,乃乐府诗屡见不鲜的手法,作者运用之纯熟,也达于化境。无怪乎时人评曰:“驰域外之观,写心上之语,才思横轶,风格浑转,出其余技,乃为大家。此之谓天下健者!”(陈三立跋)
  要之,黄遵宪由美返国途中所写的七古长诗《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确是一首有历史价值与浓郁诗情的好诗,为“新世界诗”树立了成功的典范,不愧为“诗界革命”的创作样板,至今也仍有较强的可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