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以诗性思维踏浪而行
作者:傅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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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的《怀鲁迅》仅有四百字,却写得沉郁而厚重。在悼念鲁迅的文章中卓尔不凡。
“真是晴天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作者以突起的笔法,先声夺人,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作者从闽地日夜兼程匆匆赶赴上海,到殡仪馆看到的是什么呢?“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几个短语,择取典型表象,勾勒了殡仪馆中的场景,凸现了一种“出世未捷身先死”,遍地英雄泪沾巾的氛围。作者是站在民族的、历史的和未来的高度来看待鲁迅的价值和意义的。鲁迅只是一介文人,既无发号施令的丝毫权力,更无富可敌国的产业,甚至一生中都没有脱下那件旧长衫,有时还须四处逃亡。然而,鲁迅却成为民族魂,民族的极品,正因为如此,万国殡仪馆才洒下了如此多的泪水。
“这不是寻常的丧事,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这段蕴含寂寞感的文字,极适合写鲁迅。也极适合呈现于依旧寒凝大地的世界。这段文字,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龚自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或鲁迅的“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笔墨沉郁,悲凉,激昂,慷慨,将作者所感受到的黑暗、悲愤、寂寥与希望融为一体。
在郁达夫看来,鲁迅是一不同凡俗的存在,因而,鲁迅的生命,鲁迅的死,鲁迅的丧葬,绝非世俗的“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可以命名的。“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鲁迅已经成为一种超越时空,超越一切的存在,成为真理与正义,光明与希望的表征,“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夜阴”和“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该作何理解呢?郁达夫在南洋谈到自己和左联的关系时说过的话,作了很好的注脚:“替穷人说话是我的宿愿。左联的很多作家和我都是至友,尤其是鲁迅,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他和左联的关系,是由我做的媒介。我的个性不适合做那样的工作,所以左联成立一个月之内便宣告退出了。不管人怎么议论,我不辩解,而在暗中营救左联作家的事,做得并不少。自问比挂空名不做实事的人,心中踏实得多。我对共产党的长征是很关心的。鲁迅去世,我说过:‘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夜阴’和‘新月’指的什么是很清楚的。”(转引自刘海粟:《漫论郁达夫》,《文汇月刊》,1985年第8期)
此文写作的成功得益于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作者真正读懂了鲁迅。郁达夫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认识,其深刻性和准确性达到了那个时代的可贵的水准。一九三六年底,他曾谈到:“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决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等,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风味。当我们见到局部时,他见到的却是全面……要了解中国全面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日文期刊《改造》一九三六年,第十九卷十三号)需要注意的是,郁达夫对鲁迅的认识既不纯然是瞿秋白、冯雪峰式的阶级的、意识形态的视角;又不是成仿吾、郭沫若式的青年浪漫派的宗派视角;更不是梁实秋、苏雪林式的挟有些许私愤的批评视角。郁达夫眼中的鲁迅则是一个具备着全部丰富性、复杂性的鲁迅。郁达夫是鲁迅最好的朋友之一,与鲁迅一样,郁达夫所接受的西方的影响,主要是启蒙理性;而且,由于类似的家境原因,两人都比较敏感,孤独而又桀骜不驯,均具有尼采般的自由意志和李贽般的狂士个性,极为关注生命的自由意志。这也是二者均无法与现实世界调和,又不能与新的权威——左联相谐的重要的个性因素。另一方面,两人又都是在儒家文化的深厚土壤里成长的,同时又呼吸了被释、道浸染了的空气。他们的文化心理及人格精神建构的深处,充溢着“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的儒家情怀和普度众生的顽强信念。在那个时代感受到的是孤独、压抑、苦闷与寂寞。“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寂光”,乃是对于黑暗世界、专制时代独特的生命感受。正是这种自由意志,又使得他们张扬理性,高歌理想,从失望中蒸腾起希望,从悲凉中迸发出岩浆般的烈焰——尽管郁达夫与鲁迅有着不同的个性,但是在许多方面又有相通的,有着类似的生命体验。
可以说,对于鲁迅以及鲁迅所处的时代,郁达夫感受是独特的,把握是深刻的。如果不着眼这些,便无法理解郁达夫写作《怀鲁迅》时的独特的心境与表达方式。无法深入把握这篇蕴含寂寞感的短文。
其二,诗性思维方式。刘海粟曾经谈到:“达夫感情饱满,观察深切,才思敏捷,古典文学、西洋文学根基都雄厚。从气质上来讲,他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散文和小说不过是诗歌的扩散。……达夫的散文,如行云流水中映着霞绮。……开阖舒卷,一股清气,沁人心脾。”(刘海粟:《漫论郁达夫》)一篇短文,要想获得宏阔而深厚的意境,依赖的不可能是材料的丰赡,思维的密实;而只能以诗为文,靠构思上,思路上“占据一点,控制一片”的本领,以思绪上腾云驾雾的跳跃性踏浪而行。如此,文章才可能获得时间与空间、思想与艺术的张力感。诗性思维借助于作者所擅长的主观感受,在《怀鲁迅》中获得了充分的展现。“沉郁的悲哀”,“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微红的新月”,一切均未予展开,却于空白处控制了一片极为开阔的领地,引人踮足望远,品味再三。
其三,哲理抒发。“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这段文字,散射着理性的火花,发人深思,使整个文章生辉。半个多世纪以来,反复被人们吟诵,引用。散文的议论,不在多寡,而在于精湛独到,在于发人之所未发。
笔者在欣赏这段包蕴哲理的文字的同时也有另外的看法,就《怀鲁迅》而言,这段文字无疑使文章增色不少。但作为一种社会观,历史观,在今天也大有进一步思考之必要。
纵观整个人类历史,应该看到,需要伟大人物,企盼伟大人物出现以拯救众庶的民族和时代,本身就是极其悲壮的,甚至是一种悲剧的时代。它表明,一个民族(或人类)尚没有真正站立起来,尚不能够自我主宰,而将一切交付于所谓伟大人物。比如今天,不仅欧美,即使是中国,人们也不再企盼,不再崇拜所谓伟大人物了,特别是年轻的一代。这一点在未来将愈来愈显明。十几年前笔者曾就这一社会学,历史学问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认为随着科学民主的进步,人类发展的逻辑行程的演进,个人能量将会相对弱化(见《人类发展的逻辑行程与个人能量的相对弱化》,《青年思想家》,1994年第5期)。二次大战结束后,在英国的选举中,丘吉尔落选了,面对记者的采访,丘吉尔曾答道:对自己民族的功臣不感恩戴德的民族,是一个强大的民族。这话的确值得深思。只是,囿于传统的思维定式,不少人尚没有摆脱伟人崇拜的情结。
当然,郁达夫的文章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那的确还是一个在政治上、思想上、文化上需要巨人,也可能产生这样的巨人的时代。毛泽东、鲁迅便属于这样的巨人。而且,《怀鲁迅》,属于一篇抒发情感的散文,而非一篇哲学、社会学论文。这些或许与解读这篇短文关系不大,笔者之所以指出这点,主要出于这样一种考虑,读书完全应该超越原著,对某些复杂的问题作出一些当代人的思考。
另外,第三自然段中“到家洗了一个澡,吞了两口饭”的文字,我认为完全可以略去。虽然可能是真实情况的叙述,但是并没以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也与全文的基调有不和谐之感。
附:
怀鲁迅
□郁达夫
真是晴天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发了几通电报,会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了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道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事,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文学》第七卷第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