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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三十一至五十九回回评

作者:陈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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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宝玉不大在乎公子的身份。第六十六回,兴儿评他:“也没个刚气儿。有一遭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可他有时也犯公子脾气,比如,端午节的前一天,宝玉从外面回来,丫头们开门迟了一些,他便“一肚子没好气”,竟在袭人的肋上使劲踹了一脚。
  端阳佳节这一日,他的公子脾气又犯了。午间,王夫人置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因大家无兴散了,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失了手,把扇子掉在地上,跌折了。于是宝玉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听宝玉这话,俨然是个宝钗似的会过日子的人。其实并不。这只不过是闹脾气而已。他闷闷不乐,就得找个地方发泄。
  宝玉闹脾气,倘若是针对袭人,那也不至于演变成尖锐的冲突。袭人可以挨宝玉的窝心脚,晴雯却从来没有看主子嘴脸的习惯。她以平等之心对待宝玉,其自尊心在宝玉面前绝不容受到损伤。她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地回击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随后还反激一句:“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跟宝玉斗气,任性顶撞宝玉,骨子里是撒娇。这一层,宝玉也明了。所以,这一对午间吵了个沸反盈天的冤家,到晚上便和解了。不仅和解,还演出了一幕“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喜剧。宝玉赴薛蟠之宴带酒而归,与晴雯说起跌折扇子的事,宝玉借着酒兴高谈阔论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情性;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赌气说她最喜欢听撕扇子的声儿,贾宝玉果真让她打开匣子,取出扇子来撕。一连撕了好几把,宝玉在旁还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这看起来很出人意外。晴雯的任性出人意外,宝玉的欣赏也出人意外。但换个角度看,又在情理之中:中午吵架时,晴雯对袭人站在宝玉一边自称“我们”极不自在,此刻她便用奇特的撒娇来表明她与宝玉才是心心相印亲昵之至的“我们”。至于宝玉,他的言行,一方面表现了贵家公子不知道珍惜物事的习性,故麝月批评他“造孽”,但另一方面,他鼓励晴雯撕扇,又含有向晴雯赔礼道歉的意味,并间接表达了他对晴雯的尊重和喜欢。在他看来,“人”比“物”重要,“物”理当服务于“人”的生活;爱不爱“物”,并非取决于是否完整地保存了“物”,而取决于“物”是否给“人”带来了快乐。重“人”轻“物”,珍视“人”的感情,宝玉的不情之情反倒使读者感到可爱了。故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回前批语说:“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时(事)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傅家婆子曾就“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事发表评论,鄙薄宝玉说:“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情不情”的宝玉,可以得到脂砚斋的理解,却难以得到世俗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中国的知识分子一向具有强烈的上进欲望。极为粗俗的表达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极为庄重的格言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都贯彻了一个共同的原则:人,不能颓废,不能没有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追求。
  贾宝玉却有他自己的思考。也许是因为“锦衣纨绔”、“饫甘厌肥”的生活养成了他的惰性,也许是因为贾母的纵容、溺爱鼓励他养尊处优,也许是因为看多了《西厢记》一类杂书而增强了精神的独立性,反正,他懒得上进,厌恶上进,连最起码与上进相关的社交活动也懒得参与。贾雨村想见他,他便“心中好不自在”,便“抱怨”,便宣称“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于是招致了史湘云的热情而天真的批评:“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湘云的意思是:一个大男人,不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番事业,却一味在女孩子群中厮混,真是太没出息了。
  史湘云这话,换个人听了,自会惭愧一番。然而贾宝玉对于“上进”的本质确有独到的认识,他的消极颓废中有一种对于崇高精神的非现实的执著;他颓废得极有原则性,丝毫不感到比那些干“事业”的人矮一截,丝毫不向那些鼓吹上进的人让步。他对湘云的回答是:“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月赞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说得倔强,说得如此不客气,连跟史湘云平素的情分也不顾了。
  其实,不只是对史湘云,对所有津津于上进的人,不管平日的关系多么亲密,他都一样不客气。“那宝玉素日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第三十六回)宝玉的人生观明朗清澈,坚定不移。
  在诸位姐妹中,只有林黛玉从未说过“这些混帐话”,于是她成了宝玉的知音。宝玉不回避他对黛玉的这种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情。当袭人站在湘云一边赞美宝钗“有涵养心地宽大”,而对宝玉宽容黛玉的“小性儿”暗予针砭时,宝玉当即反击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生活,其思想基础是什么?即在于对“仕途经济”的冷漠,对上进的冷漠;他们抱有相近的人生观。一旦宝玉向史湘云、袭人公开了自己与林黛玉的这种心心相印的关系,一旦林黛玉正好从外面走来听到了这番发自内心的表白,他们在爱情道路上的反复试探便正式宣告结束了。两人的爱情已明朗化。于是进入“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爱情高潮。
  爱情的高潮是难以把握和处理的。拥抱、接吻在那个年月的小说戏曲中已并非新鲜事,可那样写,就不再是审美化的心灵契合与情感满足的凄艳的爱情,奔放热烈、不加节制的感官刺激并不利于培植刻骨铭心的爱情。何况,从技巧的角度看,让情人们不加节制地把感情表达到极限,也未必高明。莱辛《拉奥孔》认为:“绘画在它的在空间中并列的结构里只能运用动作中某一顷刻,所以就要选择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中了解得最透彻。”其实,小说亦然。引而不发,含而不露,凭借其暗示性,读者往往能体会到更为深广的内容。曹雪芹这一回对爱情高潮的处理就具有这一长处。他写了宝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黛玉“拭泪”的举止,黛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宝玉“拭面上的汗”的动作,写了两人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怔怔的望着”对方的神情,写了有关“放心,不放心”的无头无尾的讨论。这些都不够“热烈”,不够“奔放”,然而古今小说中有哪一篇热烈奔放的描写比得上这一回的浪漫,这一回的美?“此时无声胜有声”,受到节制的爱情往往比汹涌的爱情更富于生命力。如戚蓼生序本回后脂评所说:“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者,不禁炷香再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