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用笔幽邃,感慨遥深

作者:田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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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褁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
  ——吴文英:《高阳台》(过种山,即越文种墓)
  
  种山,又称卧龙山、府山,在今浙江绍兴市区西北,是春秋时越国大夫文种所葬之地。文种字子禽,楚国郢人,被越王允常聘为客卿,辅佐其子勾践灭亡吴国之后,被其赐死。这是吴文英一篇咏史怀古之作,全词借对文种的凭吊表达忠良被害的悲愤和对现实的伤感,用笔幽邃,感慨遥深,是怀古词中的佳作。
  上片起三句点出时间、地点和全词意脉。故国,即古越国,绍兴曾为其都城,山椒,即指种山(椒,山顶)。“感慨”二字是统领全篇的总纲。接下二句先回溯当时文种所处的政治环境,“弓折霜寒”言其严酷,“机心已堕沙鸥”喻指勾践的阴毒。弓折,即弓藏之意,《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子何不去?”机心,巧诈之心,典出《庄子·天地》:“我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沙鸥,典出《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梦窗用典,虚虚实实,这两句,用笔颇为轻灵。虽淡淡写来,包蕴却极深,试想,沙鸥尚且不免,文种又何能免也?“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这是两种不同人生的对比:一为文种的被害,一为范蠡的浪迹五湖。当初吴越对立,辅佐越王勾践的两位大臣文种和范蠡,可谓越王勾践左膀右臂。越国灭掉吴国之后,勾践曾对范蠡许下诺言,“分国而有之”,范蠡则“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远远地离开了他(《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而文种尚留在朝廷。范蠡写信与文种,劝其早日隐退。“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在两种人生的对比中,梦窗表达的当主要不是对文种没有早日隐退的惋惜,而是对勾践杀戮忠臣的悲愤。请看下文:“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过片这三句就极为沉痛了,词人眼前所见之“闲花”,竟依然带着千年前文种死时的血腥,这是词人特有的感觉,也是“最无情”之处,它将时空杂糅,古今一体,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不过,词人娓娓道来,用笔藏而不露。
  换头三句再回到“当时”越王埋葬文种的情景,“白石苍松”写种山之灵秀,“雾掩山羞”说种山因葬文种也感到羞愧,言外之意正是讽刺勾践。“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这两句又是对比,用文种的大功与惨死对比,同样包含着对勾践的控诉。“木客歌阑”用文种伐木献吴之事。《吴越春秋·卷五》:“种曰:‘吴王好起宫室,用工不辍。王选名山神材,奉而献之。’越王乃使木工千余人入山伐木,一年,师无所幸。作士思归,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吴王大悦。”“伐木献吴”本为文种灭亡吴国的计策之一。词人用木客之歌形象地说明文种当年为越王灭亡吴国而用尽苦心。此句依然蕴含了满腔悲愤。木客歌,本是因找不到大木而发的怨望之歌,而神木出现之时,木客之歌也当作罢,木客之歌作罢之时,即功成名就之时,却也正是“青春一梦荒丘”之时!虽然,文种被害是吴国灭亡之后,但在本质上正是“木客歌阑”之时。“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葓秋”,两句在时空上再作拓展,又使古今相接,言文种死后千年以来,此地虽不乏秋光秋色,却总是一片凄凉。上片言春花染腥,此处言秋雁哀啼,一春一秋,年复一年,文种的冤屈何其大也,千年之后大雁尚为之哀鸣。
  我们再看结句:“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莫登临”三字,千回百转,极为沉郁顿挫。对词人而言,知登种山而感伤,词人本不欲感伤,这当是“莫登临”的初意;而明知感伤偏要登临,正缘于词人对文种的深切同情所致,由词篇开头之“重游”亦可见出;而登临之后,所怀、所见、所感,实在又让人不胜悲慨,真的还不如不登临了,这是“莫登临”的深意。这悲慨,显然,不是只缘于文种之死,更缘于“几树残烟,西北高楼”的现实!此处梦窗用语又是虚实相生。“西北有高楼”为常用典,这里的“西北高楼”,当然远无“上与浮云齐”的巍峨,只有被几树残烟所映照的无奈。种山,是绍兴最高之处,词人放眼广大的西北地区,面对着的正是南宋残破的山河和国运不兴的现状。
  而梦窗在词中反复言文种的被害和冤屈也应是深有寓意的,为什么,千年之后,文种墓旁依然是“岩上闲花,腥染春愁”,依然是“雁怨啼、绿水葓秋”?我们固然可以看成词人独特的感受,是虚拟的,另一方面,它又确实体现着某种历史的真实。在词人看来,恐怕就是忠臣屈死的悲剧还在一代代反复地上演着。在词人生活的南宋,就有忠臣被害的大悲剧,这就是岳飞之死。当年南宋危急存亡关头,高宗对岳飞是何等信任,而一旦国家苟安,岳飞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谋杀。词中写文种,应是有影射岳飞被害的成分的。勾践杀文种是在越国灭亡吴国之后,高宗杀岳飞是在南宋与金议和之时,这又是南宋的不幸之处了。历史总在重演,千年之后文种墓旁之“花”,又如何不让人感到依然带着血腥之气呢?!
  这首词的感慨极为沉厚,而词人用笔却十分含蓄曲折,这也是梦窗词常见的表现方法。和辛弃疾的咏史怀古词比较,二人在表现上的区别十分明显,稼轩词主要是外显、张扬的,有纵横捭阖之势,梦窗词主要是内隐、收敛的,有深长婉转之味。读稼轩词,我们往往很快就能把握词人的情感脉搏并为之感染,读梦窗词,我们又常需要透过一层的方式反复品读。两种表现方式各有千秋,这与词人气质、才情、经历、词学主张等都有关系,都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借鉴。
  另外这首词在章法上也颇能体现梦窗词组织细密的特点。开端“感慨”统领全篇。而上下片内部均为先古后今的布局,结构谨严。就古而言,上片有文种与范蠡不同结果的对比,下片有“木客歌阑”“一梦荒丘”文种自身前与后的对比。就今而论,上片说春花,下片写秋雁,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又通过花之“腥”,雁之“啼”将古今融为一体。歇拍“莫登临”又与句首“山椒”“重游”照应,将首尾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