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一篇富有东方审美情致的美文

作者:王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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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文学作品如“精致的陶器”,可以让读者再三地玩味摩挲,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充满趣味的抚摸。《永远的蝴蝶》就是这样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它几乎令所有读过它的人都难以忘怀,更成为大学中文讲堂里久盛不衰的经典范例。这篇小小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艺术魅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包含了丰富的东方审美情致。
  《永远的蝴蝶》是台湾作家陈启佑先生创作的一篇小小说,全文只有五百一十九个字,讲述的是一个镌刻于生命中的永恒记忆:“我”和女友在雨天给母亲邮一封信,女友在横穿马路到邮筒投递的时候,发生车祸而丧生。这样一个生命记忆不具备故事的延展性,而具备情感的浓缩性,作家的使命就在于要传达出这样一种来自生命本体的伤恸情绪。但是要把这种来自生命本体的伤恸情绪传达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叶嘉莹先生谈诗歌鉴赏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就是如何来评赏一首诗的好坏,主要依据两个要素,一是能感之的要素,一是能写之的要素,如果一个诗人既有深刻精微的感受,又能够把这种深刻精微的感受用完美适当的形式叙写出来,一篇佳作才能够诞生。艺术家超越于普通人的地方在于他对情感有深刻精微的体察,但是要对这种深刻精微的情感加以表达,要赋予这种情感以形式,同样需要艺术家付出艰辛的努力来精心地营构。尤其是像《永远的蝴蝶》这样一个没有多少故事情节而又蕴含了浓重的伤恸情绪的生命记忆更需要技巧上的匠心。所以我们看到《永远的蝴蝶》中,作家在意象选取、情感抒发等方面都经过精心结撰,如摩尼珠焕发出七彩光泽,富有东方情味,形成一件含蕴深厚,能引发读者丰美联想和人生感喟的艺术品。
  在《永远的蝴蝶》中,作家设置了一个中心意象“蝴蝶”来定格女友的死,来定格一个永恒的生命记忆:
  
  随着一阵拔尖的刹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上,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全篇小说实际上就是围绕这个中心意象辐射开了一篇的叙述。艺术之为美,首先在于进入艺术品的东西必须是美的。“蝴蝶”首先就是一个美的意象,它超越了现实生活中车祸发生时的血污和惨不忍睹的情状,给予读者的是一种美的感受。尤其是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自从出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之后,蝴蝶在中国文学中就成为一个空灵飘逸而又寄托人世无常之感的意象,它既是美的化身,又是在现实与幻想的两重空间穿梭的意象,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审美表现力。小说选取蝴蝶来定格女友的死,使得女友年轻美丽的生命的陨落与蝴蝶这一意象在中国文学中的幻妙的感觉取得了内在的一致性,从而进一步地焕发了读者丰美的想象力。
  围绕“蝴蝶”这一中心意象,作家又设置了“雨”这一意象来更进一步地加强情感的表达。这篇小说通篇都贯穿了雨的淅沥与迷蒙,“雨”在这篇小说中有双重含义,一重含义是交代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背景,大家知道雨天是一个极易发生交通事故的天气。另外一层更重要的含义是为了营造一种凄美的氛围。“雨”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是一个极易引起人们漫漶的伤感情绪的意象,关于雨的名句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惆怅,“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的凄清,一直到现代诗人戴望舒的《雨巷》,雨的精魂飘飞在中国文人的字里行间,成为一个浸润了伤感气质的情绪的词。在《永远的蝴蝶》中,雨一共出现了四次,像一条曲曲折折的情感的游丝贯穿了全篇。小说一开篇就设置在一个阴冷的伤感的雨的氛围里:“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为了让这伤感的雨丝贯穿全篇,作者在小说的中间写到樱子去帮“我”邮信时还特意加了一笔:
  
  “谁叫我们只带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滑落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的眼镜玻璃上。
  
  樱子伞骨上滑落的雨滴像水晶结成的珠帘,美丽但不是情节的必要构成因素,本是可有可无的,但是经过这样的处理,使得情感的游丝始终浸透在雨的氛围里。作家第三次写到雨,是在发生车祸的当儿,“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这时对雨的摹写已经不是对现实当中实有的雨的摹写,而是对心理时空中的雨的摹写,这时的雨已经带上了强烈的情感的浓度,本来并不大的雨在“我”的眼中成为一场进入生命记忆的泼天的大雨,是客观的景物雨与主观的人的情绪相凑泊之后产生的虚实相生的反应错觉,它出入于真实与感觉之间,表达了一种伤恸的心理情感。第四次写到雨,是在车祸发生之后,作家借雨更加强了一次对这种伤恸情绪的诉说:“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通过这一次的带有情感浓度的重复,雨终于也定格为一种生命记忆,让生命也雨雪霏霏充满了一种泥泞感。
  雨、蝴蝶,经过作者的不断重复、渲染,在读者的阅读经验中,最终混合,定格成为“一只雨中的蝴蝶”这样一个凄美的意象,随时焕发起读者回肠荡气的美感和生命易逝生命脆弱的哀感。
  在《永远的蝴蝶》中,为了传达伤恸的人生况味,建构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作家除了精心选择意象,在情感表达方面也进行了精心的营构,给读者留下了回味的空间,深得东方艺术含蓄蕴藉的审美情致。
  东方艺术讲究情感表达的含蓄蕴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国古人是把艺术作为一种教化的手段来看待的,中国的古圣先哲希望通过艺术塑造、陶冶人的情感使之达到中和的境界,所以在《礼记·乐记》中有“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万物谐化;序,故群物皆别”的说法,因为这样的历史原因,要求情感表现含蓄蕴藉就成为中国艺术的一个基本要求。
  在《永远的蝴蝶》中,作家采用的是一个痛定之后的回忆的视角,避开了事发当时的情绪的激动,用笔非常沉着,情感表现显得含蓄蕴藉。因为采用的是回忆的视角,所以在叙述中既有事发当时的感觉,也有站在现在立场上回望当时的感觉,过去与现在相交织,形成了一个立体的情感空间。对于这样一个本没有多少情节的人生瞬间,作家拉长了叙述的长度,情感经过铺垫、回荡、转折,写得回肠荡气,千转百折,有江南园林式的回环曲折之妙。
  当女友像一只蝴蝶那样翩然倒在地下之后,为了表达的含蓄,作家没有直接写当时“我”的反应,而是先荡开一笔,用现在的追思的眼光侧面烘托了一句:“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在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之后,“我”的下意识的反应是来自生命深处的寒冷的感觉,这种感觉被作家用秋天的凄冷的况味暗示了出来,而且带着深深的愧悔:“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叫我终身难忘了。”然后才实写到事发当时的情景:“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下来了,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作家选取的事发当时的这一片段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选取的是刚刚发生车祸时的那一瞬间的情景,在突如其来的事变面前,人在这一瞬间的反应是茫然,是惊愕,是没有行动的能力,是情动于衷还没有向外的发抒,等到一个人有了反应的能力,便是呼天抢地的情感表达了,便不具备含蓄蕴藉的情感特征了。这一瞬间的选择,表现了巨大的情感伤恸,但又蕴蓄胸中,情感有浓度有力度但不暴烈。
  接下来作家又荡开一笔,写的是现在的回想与追思,“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这又是一种对令人无法相信的事实的愧悔和追思。
  然后作家又两次将女友死时的情形在灵视中显现,更来撩拨读者的心:“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形成了一唱三叹的抒情效果,一次次地把读者带入一种绵邈伤感的情感境界中去。
  小说在经过感情的迂回包抄的叙写之后,在结尾又空中翻奇,像相声演员抖包袱似的,披露了一个更让人惊奇的“发现”: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
  这样的收束把本来已很悲哀的情绪又推向了一个高峰,而这个高峰不是一种刚烈的收束,而是如一潭幽深的古井,把读者带入了一种浩渺的生命无常与悲哀的情绪体验中……
  作者带领读者终于完成了一次情感之旅。
  
  附:
  
  永远的蝴蝶
  
  □陈启佑
  
  那时候刚好下着雨,柏油路面湿冷冷的,还闪烁着青、黄、红颜色的灯火。我们就在骑楼下躲雨,看绿色的邮筒孤独地站在街的对面。我白色风衣的大口袋里有一封要寄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
  樱子说她可以撑伞过去帮我寄信。我默默点头,把信交给她。
  “谁叫我们只带一把小伞哪。”她微笑着说,一面撑起伞,准备过马路去帮我寄信。从她伞骨滑落下来的小雨点溅在我眼镜玻璃上。
  随着一阵拔尖的刹车声,樱子的一生轻轻地飞了起来,缓缓地,飘落在湿冷的街面上,好像一只夜晚的蝴蝶。
  虽然是春天,好像已是深秋了。
  她只是过马路去帮我寄信。这简单的动作,却要叫我终身难忘了。我缓缓睁开眼,茫然站在骑楼下,眼里裹着滚烫的泪水。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停下来了,人潮涌向马路中央。没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这时她只离我五公尺,竟是那么遥远。更大的雨点溅在我的眼镜上,溅到我的生命里来。
  为什么呢?只带一把雨伞?
  然而,我又看到樱子穿着白色的风衣,撑着伞,静静地过马路了。她是要帮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写给在南部的母亲的信,我茫然站在骑楼下,我又看到永远的樱子走到街心。其实雨下得并不大,却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场雨。而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年轻的樱子知不知道呢?
  妈:我打算在下个月和樱子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