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台湾短诗鉴赏

作者:古继堂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台湾的抒情诗中,不乏像王禄松气壮山河般的《长城颂》,像罗门深沉悲戚的《梦坚利堡》,像痖弦和洛夫迷幻奇诡式的《深渊》和《石室之死亡》等长篇优秀之作。它们像一座座高山,峰峦叠翠,云雾缭绕。但是台湾抒情诗中更多,更迷人,更能抓住读者视线的是精品短诗。它们是沙中明珠,石中宝玉,浩瀚长天上的闪电,辽阔夜空中的灯光,以一点亮全局,以一光照天下。它们积小容大,形弱实强,高墙挡不住,语言装不下,含蓄无比,优美绝伦。这种短诗有几个特点:
  其一,庙小神多,不分主次。
  文学是文化中的精品,诗是文学的王冠。因而诗,这里说的是真正的诗,而非伪品,就必须具有内容大于形式的特质。即在一个形式中含有数种可供想象分析的内容,亦即形式的恒定性和内容的异变性。古语说:诗含二意,不精而自精。而诗中精品,优秀的短诗,更是如此。现举例分析。如台湾诗人罗智成的《观音》:
  
  柔美的观音已沉睡稀落的烛群里
  她的睡姿是梦的黑屏风
  我偷偷到她发下垂钓
  每颗远方的星都大雪纷飞
  
  首先是诗中的主角就具有文字的确定性和想象空间的不确定性两种。文字上的确定性是观音菩萨。她是专门做好事的,为人添子加孙的大善神,这是一个神话了的美好的形象。而烛群使人想象到无数善男信女到观音菩萨面前烧香祈祷,求子祈福的情景。但是从想象的空间看,我们可以把这个至美的观世音,看作一个绝色美女,把她从神降格成人,于是小伙子们就有了盼头,成了他们渴求和追慕的对象。“她的睡姿是梦的黑屏风”,这里面暗藏着一个不可知的世界。睡姿和梦是紧密相连的,那黑屏风掩盖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个美女的梦是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我是不是她的梦中情人呢?主人公在思索之后,便不失时机地下手了。如不“该出手时就出手”,很可能错过时机。但只能偷偷地进行,不可太张扬。否则犯了忌,很可能把事情弄糟。这里诗人用了一个“发下垂钓”。就是要顺着她的梦下钩。“垂钓”二字极准确而鲜活,因为还不知道对方是否上钩。这首诗最妙的是第四句:“每颗远方的星都大雪纷飞”,该诗句意象开阔博大,内容横竖百出,语意变幻不定,诗意张力无穷。这其中暗示着追求者成功后的疯狂和兴奋,但却顾左右而言他。无穷的诗,无穷的美,无穷的扩张着的想象,就从这顾左右而言他中爆发而出。想象的裂变和分解使其立于不败之地。又如钟顺文的诗《山》:
  
  憨直的傻小子
  几度落发
  几度还俗
  
  诗人将山拟人化,把它比作一个憨厚正直的年轻人。在历史的大潮中,在社会的风雨中,沉沉浮浮。诗人以季节的冷热变化,引起山上草木植被的枯荣,暗喻人生的大起大落。该诗只有三句十四个字,容纳了人生广阔的巨大天地和人世变化无常的风高浪急。这首诗还可作其他方面的解释和引申,它所包括的内涵和美学含量,远远地超过了它的文字和形式。这就是诗表现生活,含纳现实的特殊的功能和方式。它非直观直达,而是靠引申和想象,靠暗示和升华。就像一个人可以从一首诗中能找到一个巨大的世界,却找不到一座小城。再如白家华的《两行》:
  
  秋天是落叶殉情的季节
  它们把位置让给明年早春的嫩芽
  
  这是一首容量十分丰富的精短诗篇。美国有位华人诗人办了一个诗刊,专门发表一行诗,即一首诗只允许一行。还有一个美华诗人写了一首一个字的诗。他的诗的标题为两个字“生活”,诗的内涵为一字:“网”。他们将诗短到了极限。但弊端很多,不仅很难写,而且很可能将诗困死。我们做事不能走极端,走上极端就是死胡同。与一行诗,一字诗相比,这首两行诗虽然还不算最短,但它已是一般诗中最短的作品了。它虽然短,但它确能大容量地概括生活。它准确地概括了人世间和自然界新旧交替、新陈代谢和生生灭灭,这种最基本、最重大的发展演变现象,这是一首最精短的好诗。
  其二,预留空间,收放自如。
  一首短短的小诗,不允许诗人从容不迫地将诗中的各个角色和他们的行动内涵等交代得一清二楚,而必须将各种因素和内涵进行搓磨、锻打、交合、熔铸,进行巧妙的一体化的表现。而且要充分发挥语言的蕴涵功能,拉开文字和内涵之间的距离,为读者、研究者的再创作留下巨大的空间。台湾青年女诗人叶红有一组短诗《情欲记事》。诗人用含蓄而隐晦的手法,将男女情欲间不好表达、也不能直接表达的事,作了刻骨却脱俗化的表现。请看其中一首《仙人掌》:
  
  渴坏了
  
  沙漠拥紧一棵仙人掌
  吸吮
  
  这首诗的指代内涵相当清晰。总标题是“情欲记事”而小标题为“仙人掌”。诗人将“仙人掌”拟人化了,诗的主角就是仙人掌。但诗人却故意卖了关节,将仙人掌的行为写成被动,让众多饥渴难耐的沙粒,撕着,拉着,抱着仙人掌吸吮。诗就那么三行,总共十四个字,但我们却能感受到无数无数尖尖的小嘴,钻入仙人掌的体内在吸吮,弄得仙人掌痒痒的,欲罢不能。读者读了这首诗很自然要与标题“情欲记事”联系起来思考。诗人并没有给你答案,从仙人掌到人的行为之间的桥是读者和研究者架起来的。这首诗的可贵之处是,写性而无性,脱去了一切黄色的、引人邪念的东西。再请看痖弦的《神》:
  
  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榄窗上
  因为祭坛被牧师们占去了
  
  诗人只在诗中写了一种现象。那就是该坐祭坛的神被移位在了橄榄窗上,而牧师们却坐上了神位。生活中这种鹊巢鸠占,喧宾夺主的事,实在太多了。谁都能把这种庙堂中发生的事,联想移位到人间。诗的容量大小和诗人在诗中预留的空间大小是成正比的。诗的容量越大,预留的空间就越多;诗的容量愈小,预留的空间也就愈小。诗中预留的空间大小和诗的生命力也是成正比的,预留的空间愈大,诗的生命力就愈强,否则便相反。再请看颜艾琳的《外遇》:
  
  有时
  句点之后
  并非是结束
  也许是个逗点
  或
  ;
  然后……
  (另有文章)
  
  诗的标题是《外遇》,诗的文字中没有半个字写到外遇,而是写的一种语法中标点符号的错置使用。句点之后本应是结束的,但这里并不是结束。在句点之后,反而又出现了逗点或分号。这是一个不该开始的开始,接着便在“然后……”的删节之后,出现了(另有文章)。这首诗的内涵,全靠读者由标题去展开想象。假如是一个不懂语法、想象力又差的人,那会是一片模糊。如果是一个想象力很强的人,那将是十分有趣的智力填空。台湾有个被称为十大诗人之一的后现代派女诗人夏宇,专门在诗中留空格,让读者去填,有如猜谜。那不是真正的预留空间,而是一种文字游戏,我们并不提倡。
  其三,语言精美,不含瑕疵
  诗的语言是各种文类中最精美的语言。像唐诗绝句中为了使语言达到精纯,常常把主语、连接词、形容词等去掉。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既没有主语,也没有明月和故乡之间的因果链条。但这是诗这种文体所允许的、所必须的。所以在诗中省略成分,藏头去尾,主体倒置是常有的。为了达到语言精美可以采用一切非常规手段。例如田运良的《单人床》:
  
  一大块吸鼾的海绵
  滋润。甫开发的一小处绿洲
  竟是遗梦旧址
  
  这是一首用语俏皮突兀,情趣鲜活的好诗。标题用了“单人床”,文中便以“吸鼾的海绵”指代,因为“吸鼾的海绵”比单人床更鲜活,更具有诗意。“滋润。甫开发的一小处绿洲”,很有生命力,给人勃勃生机之感,让人想起睡觉可以产生新的生命力。“竟是遗梦旧址”既是戛然结尾,又具有自嘲和调侃的意味。语言上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再看女诗人颜艾琳的《早晨》:
  
  大地的惺忪
  是被树叶中
  筛下来的鸟
  声所滴醒的
  
  颜艾琳诗的语言以新奇突兀制胜,但这一首却以明朗清晰具有较强的穿透力的特色出众。尤其是鸟声将大地滴醒,具有润心泽肺之力,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些诗的用语是足可与古诗“春风又绿江南岸”、“僧敲月下门”的名句相比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四,画龙点睛,神来之笔
  诗要做到画龙点睛,神来之笔是不易的。但短诗的特点却要求诗人能够做到。这种神来之笔,靠苦思冥想是很难做出来的。多数是灵感触动,水到渠成。台湾女诗人蓉子和诗人罗门是台湾诗坛著名的诗人伉俪。蓉子被称为台湾诗坛上的“青鸟”,而且是台湾女诗人中起飞最早的青鸟。她是台湾女诗人中作品最多的诗人之一。蓉子的诗世界令人眼花缭乱,丰姿多彩。但她诗的情感的主导特色却是轻柔和静美。而在轻柔和静美的诗中,她创造了许多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如她的名作《伞》这样写道:
  
  一伞在握,开合自如
  合则为竿为杖,开则为花为亭
  亭中藏一个宁静的我
  
  她从暴雨喧哗的乱世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我保护的宁静的世界。“亭中藏一个宁静的我”。可以说是这种对衬写照的神来之笔。她写轻柔,也是无与伦比的。请看她在《晚秋的乡愁》中写道:
  
  啊!谁说秋天月圆
  佳节中尽是残缺
  ——每回西风走过
  总踩痛我思乡的弦
  
  台湾在东南,大陆在西北,蓉子日夜思念着大陆的亲人。因而每次西风走过,即从大陆方向吹过来的风,“总踩痛我思乡的弦”。这是乡愁诗中佳品,这句诗也是这方面作品中的神来之笔。读之,仿佛我们的心灵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