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大人物的“手”与小人物的“嘴”
作者:谢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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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作为社会的人,谁能够持守住一种话语的姿态,并将其贯穿一生呢?岁月的潮涨潮落,命运的升降沉浮,顽强地改变着人的生存状态,也直接地变化着人的话语姿态。言为心声,话语的姿态传递的不就是心灵裂变的声音、生命的挣扎的形态吗?借助这样一个绝佳的艺术视点,一个官场中人的生命历练过程,被作者简约而传神地漫画出来了:最初,用眼睛说话,说的是一个不甘命运摆布的少年无限的奋勇和焦灼;之后,用嘴说话,说出了一个茁茁向上的青年艰苦快乐的奋斗;再后来,用颈椎说话,说不尽一个初入官场者的小心谨慎与唯唯诺诺;然后,用浑身的器官说话,却说不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最后,用肚子说话,说出了一个官场得意者心满意足与漠然麻木。
一双独具的慧眼,使作者敏捷地捕捉到了一个独特的艺术视角,而一个平常人的心态和对生活的细碎敏感,则使作者细致地捕捉到了一类人身上那些或隐或显的明亮光芒和奇妙变化,加上抒写到位的文字,我们便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些与生命的过程血肉相连的细节。正是这些富有生命力的细节,把生命的演进切割得层次分明,层层递转。从“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一瞟,算是打了招呼”,到“绷紧的厚唇如遭挤撬的蚌壳一样艰难地张开了”;从“他的睫毛永远低垂,嘴角永远上翘且缄默而含笑”,到“无论是眉飞色舞抑或是愁苦满面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面相”;特别是用肚子说话的神态,“无论何时肚子总是要先塞入对方视觉,如七月怀胎的妇人在向人诉说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作者的笔力真可谓出神入化,而形象与神态也在这智慧的文字中手到擒来。
读董桥散文《凯恩斯的手》,你会感觉到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都是以最自然平和的方式出场,这既得益于他独特的写作视角,也得益于他独特的叙述语言,雅致中迸出几分温情,诙谐中暗含着一种睿智,因此,写的人物虽高高在上,文章却并不高高在上,反而读起来很亲切,如老友倾谈,随和、蕴藉,别有境界。而以“慢慢欣赏别人”和“慢慢欣赏自己”为其散文视角的徐坤,在《话语的姿态》中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篇“慢慢欣赏别人”的绝佳作品。有人说,散文与小说的区别是写人的一天与一生的区别,徐坤的不凡功力在于,她以散文的文体承载了小说的容量,用“话语的姿态”令人称奇叫绝地漫画了一个人的一生,令人忍俊不禁,过目难忘。
附:
话语的姿态
□徐坤
那时候,他还只是用眼睛说话。由于家境穷困,不得已,他辍学了,天天到坡上去放羊。乡人邻里常能看到,一个黑黑瘦瘦、大眼睛、光脚板的蓬头少年,腋下夹着一本书,手里挥动着牧羊鞭,率领一群翻毛羊出没在山冈和河边草地上。人来搭讪,他只用他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抬眼一瞟,算是打了招呼,过了礼节,而那阴郁的眼神背后及那紧抿的嘴角下边,隐藏的分明是深深的倔强、不甘,不屑于与之为伍,一心要挣脱命运摆布的无限奋勇和焦灼。
接着他开始用嘴说话,绷紧的厚唇如遭挤撬的蚌壳一样艰难地张开了。他投的一篇小稿被乡广播站播发,命运从此出现转机。他被录用为乡播音员,国情民意大事小情都从他乡音浓重的厚唇里吐露出来。他的双唇开阖翕动得很勤奋,很快乐, 很艰辛,嘴角常常挂满小泡,唇上的死皮也一层层的脱落,但那眼神却逐渐清澈而幸福,完全被茁茁向上的欢欣布满了。
然后他开始用形体说话。被调到县文化馆的他,真正进入到了一个喉舌部位,户口编制及其身份等等都变得正规了。这时他说话的部位是脊椎,并且是颈椎以下腰椎以上的那一段短暂的部位。这一部分的躯体经常是弯曲着的,并且还要时时高低起伏唯唯诺诺地在别人的语音下振动,卑躬屈膝的幅度要依对方的身份和地位而定。口和眼等诸器官这时都已暂时闭塞,从不直言直视地参与肢体运作。他的睫毛永远低垂,嘴角永远上翘且缄默而含笑。而大脑,这时却架在颈椎上面急遽地内部运作着,一刻也未停止过审视、揣度和暗算。
再后来,当上了县领导的贴身秘书以后,他的话语才能就达到了峰巅。这时他浑身各器官开始一同运作共同加入话语的姿态里来,身、形、步、手、眼配合默契,说、唱、坐、念、打技巧俱全,待人接物眼到口到心到,手到腿到身到,真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难事能在他的话下。他的肢体各个部位运筹帷幄,意趣横生,无论是眉飞色舞抑或是愁苦满面都有可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面相。各门语言这时都已被他修炼得炉火纯青真正到家。
后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用肚子说话了。啤酒肚,蓦地从裤腰以上胸乳以下山包似的凸起,无论何时肚子总是要先塞入对方视觉,如七月怀胎的妇人在向人诉说某种秘而不宣的骄傲。整个身体的重心这时集体后移隐藏开去,只剩两手交叠着,习惯性抚在肚皮上方,有时是左手压着右手,有时又是右手压着左手,胖胖嘟嘟,长出满手酒窝。从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现在则变得酒汪汪的,夹一些红丝在里面,神情之中有一些心满志得俯视众生的漠然。看不大清楚他的嘴,只有一些朦胧含混的单词语意从皮带勒紧的肚脐眼中嗡嗡嗡传了出来:啊,啊,好,好……从前那只无比玲珑伶俐的大脑,此刻也似乎躲在漠然的眼神后面休眠。
据说,此时他已是撤县建市后市领导班子中的一名要员。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八日于北京双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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