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一九七零年发生了什么……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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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兹华斯曾经把诗定义为“宁静中的回忆",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概括,但不失为一种“片面的深刻"。在阅读许多诗人的诗篇时,我们会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有意无意地把一生中某一时段的经历作为一种“事件"来加以突出地表现。也许在他们置身其间的那些年代,他们并没有想到那些“事件"会成为一生中难以忘却的记忆,但是在若干年之后,这些记忆却日渐清晰地凸现出来,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结。于是我们便读到了许多这一类保留着“原生态"的情景和情愫的诗篇。这些诗,或浅吟低唱,或慷慨激昂,或优美得令人沉醉,或痛苦至刻骨铭心。总之,它们所保留下来的,必定是真实的历史轨迹和人生记忆。在这个意义上说,诗是一种历史的记录和痕迹,应该是没有什么疑义的罢。
  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子川,似乎也不时地置身于“宁静的回忆"之中。我读他的一些诗,便常常感受到他的这种诗情的浸染。对他而言,一九七零年也许是一个难以忘怀而令他魂萦梦绕的年代。他的五首短诗:《洪水》《大雪封了渡口》《青黄不接》《小火轮》《二胡曲》,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表现了这个年代在他青春的心灵留下的阴影和亮光。不失为剖析和透视诗人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其创作影响的一份活资料。
  一九七零年的子川,置身其间和直接面对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和境况呢?且读他的诗:
  
  十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草屋前
  “身居茅屋,心安天下”的春联已褪去红色
  面对一九七零年夏天的洪水
  还不能体会沉重,他只是有点茫然
  一九七零年夏天太像一个伟人写下的诗句: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知向谁边……”
  
  我不知道别人读这些诗行是否能够“体会沉重",但是我知道子川在写下这些诗行时,他的心情必定是沉重的。他也一定会因为当年的“不能体会沉重"而产生沉重的遗憾。至于那引用的伟人的诗句,在我阅读时产生的只能是“反讽"的效果。历史的沉重被豪言壮语所掩盖,这样的事实我们经历得还少吗?应该原谅的自然是十七岁的少年那种“有点茫然"的心绪。这种心绪的存在,正是酝酿日后诗情喷发的发酵物和导火索。平平常常的日子和经历,在历史的长河中永远只是稍纵即逝的波浪,但是这一片浪花却被子川埋藏在心底深处而造就了日后的诗情。这样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历史和生活本身而言微不足道,但是就诗人的内心世界而言却具有撼动灵魂的意义。仔细深入地研究这种创作心理,对于阐述诗人的潜意识和潜记忆对其创作的影响,其意义也许远远大于对子川这首诗的价值的肯定。把这一“个案"作为切入点,是我在阅读许多此类诗篇之后产生的联想。
  同样地,读《大雪封了渡口》时,我对这首只有八行的短诗所引发的联想,远远多于诗本身所提供的“风景"。“水乡的路看上去短 / 走起来忒长",这不是写实,也不是幻想,而是一种生活经历的凝聚。许多流水般的日子,那些似可触摸却遥不可及的事物,就这样因各自不同的生活经历而使这首短诗在读者心中丰富斑斓起来。
  一场“一九七零年的洪水",又是“一九七零年的一场大雪",究竟是自然的灾变,还是那位十七岁的少年内心深处的剧变,我想子川心知肚明,读者也未必昏昏。而这场洪水和大雪在成为诗的意象之后,人们能够从中探究到的只是一种历史的轨迹,是历史车轮在一个少年心灵的原野碾过时发出的尖锐的音响。
  继续读《青黄不接》。“青黄不接"究竟是一种季节性转换的必然,还是由于人为造成的灾难,也许不必作过多的探究。因为子川在说:“许多年后,把青黄不接告诉儿子 / 他费解地看着他老爸 / 像看一个外星人 / 我那曾经忍受无数饥饿的胃子 / 也填满来不及消化的油腻"。读着这些诗句,对于我们这些“曾经忍受过无数饥饿"的人来说,自然会生发出许多感慨。“儿子"们的确会因历史的隔膜而流露出无知的神情。不过依我的合理联想,无知无罪,因为“老爸"们没有告诉他们历史的真相。一旦真相大白,无知就会变成有知。子川在描述和表现这种尴尬的时候,他大概不会是想对儿子进行忆苦思甜式的教育罢。因为他自己正面临着“来不及消化的油腻"的威胁,那“曾经忍受过无数饥饿的胃子"会不会因此而生出病变呢?
  也许我的这种由阅读而生发出的联想已经超出了诗本身所表现的内涵,但是当子川把“青黄不接"的记忆同“峥嵘岁月"的怀念并列在一起,并且写下“我渴望回去又不愿回去"的诗句时,我相信他的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必定不是仅仅指向季节意义上的“青黄不接",而是体现出一种深深的现实的忧虑。“青黄不接"的不仅是两代人的思想沟通,它甚至还隐含着某种因“油腻"而潜伏着的肌体病灶。
  人们常常用“恍若隔世"来表述自己对现实世界变化之巨大的感受,因此我们在阅读子川的这些写一九七零年的诗时,必然会产生这种感受。像《小火轮》这样的诗,如果说它是“怀旧"的产物,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因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它虽然依然会在里下河上行驶着,不过在一般人眼里,它毕竟有点微不足道了。可是在一九七零年,当“里下河终于响起小火轮的汽笛"时,是会使得“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激情澎湃"的。更重要的也许还在于,它还“把一个少年的梦捎向远方"。生活中不管存在多少苦难和不幸,历史的步伐总是沉重地前行。如果说“小火轮"取代木船是一种进步,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社会进步的象征。子川在当今现代化交通工具如织的现实中,却把笔触伸向这种“小火轮",与其说是要表现社会的进步,不如说是在填补一种心灵的空间,满足一种潜伏内心多年的向往。因为在他十七岁的年代,不仅物质匮乏,而且精神的空间也相对狭窄。雨果说:“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可是在子川十七岁时,他的目力所及的除了里下河两岸的风光,就只有头顶上的蓝天了。他当时也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比天空更广阔的心灵。他想到了把梦“捎向远方",但这个“远方"对他依然是茫然而模糊的。多年以后,他把当年的这种梦想重新寄托在“小火轮"的出现上,除了隐现当年那种惊喜与怅惘交织的心境而外,让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一种潜伏在内心多年的骚动,在经历长久的岁月酵母的酿造之后,是怎样升华成诗情的。“小火轮"在一个少年心灵中埋伏下的诗情骚动,远远地超过了当今任何现代化交通工具给予子川心灵上的冲击,这就是一种潜记忆令诗人难以抗拒的诱惑,而许多优美的诗篇也因此而在诗人笔下流淌出来。我说的当然不仅仅是子川。
  除了在里下河遭遇洪水泛滥和大雪纷飞的经历,除了体验青黄不接的饥饿感和小火轮发出的“突突突"声带来的惊喜,子川还能够从大自然的怀抱里吸取什么精神营养来安抚幼小的心灵呢?也许就是体现天籁之音的乐曲了。于是我们读到了《二胡曲》。
  在当年子川稚嫩的心灵中,也许并不能够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多的“愁苦和悲凉"。当他在写《二胡曲》的时候,以历经风雨岁月的人生体验来回味时,自然就融入了沧桑的感慨。那“一声声叹息"与其说是当年的感受,不如说是现在的回味。“我瘦小的身体和少年的慌乱 / 是一组生疏的手指 / 以粗糙的指法抚弄里下河的暗夜",这多少有点辛酸与甜蜜互相掺合的回忆,再次印证了华兹华斯“宁静中的回忆"的说法。当年的子川的确在“二胡曲"中找到了些许的心灵抚慰,他也许的确感觉到了这种二胡琴弦奏出的“悲声"曾经使“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但是我更相信他是以现在的人生高度来俯视当年的作为的。以知天命之年的人生目光来回忆十七岁时的忧伤和悲凉,自然不会是当年那种“原生态"的还原了。如今一些人在强调或肯定“原生态"的价值,我想可能是为了反对伪饰之风的。我之所以从子川这些诗中提出“潜记忆"的话题,一方面是强调生活经历的本真性在诗人内心深处所留下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想指出,这种本真性在经历了若干年内心的酿造、过滤和提升之后,它又是不同于当年的“原生态"的。子川的这些诗,处处显露出那些生活的本真性所体现的时代特征,但是如果没有后来数十年的回顾、消化和审视,他不可能写出那种生活本真性所蕴涵的艺术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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