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解构隐喻

作者:夏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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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手搭在我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无法入睡
  轻微的重量
  逐渐变成了铅
  夜晚又很长
  你的姿势毫不改变
  这只手应该象征爱情
  也许还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开它
  或惊醒你
  等到我习惯并且喜欢
  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并对一切无从知晓
  
  非常偶然地在网上读到一篇关于韩东的评论,谈及韩东《你的手》,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并作了似是而非的分析。我很难认同这种分析,这怎么是一首爱情诗呢?这完全是一首具有后现代倾向的解构之作嘛!作者不过是借爱情这具躯壳,颠覆了与爱有关的“一只手”的隐喻意义,从而表现了“他们”诗人群一贯的诗歌策略:清除语言的三个世俗角色——政治、历史、文化,使诗歌直抵语言,直抵个人的生命体验。
  众所周知,韩东是根本反对隐喻的,他“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由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的美感的生命形式”。(徐敬亚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52页)所以韩东写作《有关大雁塔》,写作《你见过大海》,强调“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你想像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最多是这样”,大雁塔的历史文化积淀,大海的生命激情,在韩东笔下都剔除殆尽。这当然只能是一种文化姿态,虽然韩东曾扬言反对“文化姿态”,他关心的只是诗,但《有关大雁塔》等诗的意义和价值仍然是“文化姿态”。
  《你的手》不是爱情诗,恰恰是对爱情的解构。诗歌叙述了一个戏剧性的日常生活画面:一对恋人或夫妻睡在一起,女的将手搭在男的身上,男的不堪重负,意欲推开又不敢,因为他以为这只手象征爱情,好不容易习惯了,女方又在睡梦中抽回了手,女方实际什么都不知道。
  说这首诗“戏剧性”,戏剧的焦点就是“你的手”,围绕着这只手展开了一系列矛盾冲突。首先是这只手的自然状态。这是一只无意之中搁在诗人身上的手,仅仅是一只手,并无特别的深意。但对这只手却存在两种对立的感受。一种是身体的:它沉重,“逐渐变成了铅”,(所谓“远路无轻担”!)扰乱了自己的睡眠。“夜晚又很长/你的姿势毫不改变”,潜意识里希望摆脱这只手的重压。这是基于身体感受的条件反射,是最本真最原始的冲动。但另一方面,理性又在对这只手作另外的阐释:“这只手应该象征爱情/也许还另有深意”。为什么是“应该”?因为社会约定俗成,或者文化告诉诗人,恋人或妻子的手搁在自己身上岂能不是爱的表示?所以“应该”一词表达的是对文化、对社会和世俗的认同,而这种认同与身体的真切体验恰恰形成对立,是违背身体意愿的。(诗人在定稿里删掉了“应该”一词,诗味大减,可惜!)是由着身体的意愿推开那只手,还是随同流俗和隐喻忍受这只手的压迫?诗人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番争斗,但最终诗人还是选择了后者:“我不敢推开它/或惊醒你”。“不敢”一词表现的是文化的压力,文化的惰性。人们常常不得不屈从文化或社会认同来压抑自己的原始欲望。人是社会化的动物,社会化既提升了人的生命地位,也给自己的生命设置了陷阱,生命最终必然窒息在自设的牢狱里。这是人类的大不幸,是生命的悲哀!然而更其戏谑的是,当诗人“习惯并且喜欢”上这只手时,也就是说当人们克服种种障碍融入某种文化,信任某种隐喻时,“你在梦中又突然把手抽回/并对一切无从知晓”,意义在一瞬间消失,幻影在一瞬间飘散,象征在一瞬间对诗人进行了嘲弄,诗人被抛在了尴尬里!
  这的确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比起《有关大雁塔》和《你见过大海》来,这首诗更耐人寻味。《大雁塔》和《大海》只是在拼命言说: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你见过大海/顶多是这样!诗人为了表达对某种事物的看法,为了反对某种先在的理念,死乞白赖的反复申说,喋喋不休,除了有点俏皮,并不能引起读者的审美冲动。“第三代”口口声声反文化,实际上文化是反不了的,试想没有朦胧诗人关于大雁塔和大海的隐喻,韩东的立足点何在?我觉得这种不断辩驳的方法并不可取。倒是《你的手》,依然是那种文化主张,但却因为有了生活的依托,有了切身的体验,含而不露,才真正能激发读者的诗性想像。而且这首诗的含蕴还可以是多方面的,感性与理性,能指与所指,欲望与心灵……读者尽可以从中获取自己应得的启迪。
  于坚主张回到隐喻之前,回到词语与事物的第一次遇合,对已经被虚幻的升华变成空洞的公共性隐喻进行解构,于坚实践了自己的主张,韩东《你的手》也堪称这方面的优秀之作。